第 6 章 第 6 章

当然,裴明嘉想归想,如今她的将来却不是她想想就能成的。

她是被李晏买来的,自有人会来安排她的前程。

大概是白日里在周氏那里过了眼,等裴明嘉歇过了午觉,外头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丫鬟婆子,洒扫屋子的洒扫屋子,还把她在用的青纱帐拿了下来,换成了桃红撒金帐子,一眼望过去喜庆得很。

阿碧悄悄告诉裴明嘉:“姨太太说了,她做主今日就把事情办了,反正迟一天早一天也是一样的。至于名分,她不是侯爷亲娘所以倒不好定,说是只能看侯爷自己的意思。”

裴明嘉心里一跳一跳的,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怕是李晏一直没出现在她面前,所以让她有了能拖很长时间的错觉,其实都到了人家手里了,哪里能逃得掉。

又想起自己这风一吹就坏的身子,才刚刚能下地走动,又如何承受得了那些?

裴明嘉眼眶泛酸,又不能当着这么一屋子人落泪,生生给忍下来了,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忙进忙出。

罢了,好也不过是一个姨娘,差也是个通房丫头。

那时她求着陆九茂买了她做丫鬟,若是陆九茂真的心软要了她,她在陆家也就是如此。

裴家一朝覆灭,她早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无论是在安远伯府还是在广平侯府,其实都是一样的。

至少比留在藏春馆要好,至少能活下去。

裴明嘉一直坐到了很晚,倒不是她喜欢呆坐着,而是李晏还没有来。

桌上摆放的菜肴早就凉了,阿碧拿下去热了几回,点上的一对花烛都快燃完了一半,仍旧是不见李晏的踪影。

裴明嘉不禁又开始心存侥幸起来。

今日办事也就是周氏定的而已,说不定李晏并没有那个工夫,那自己又可以松快几日了。

但旋即又想,迟早都有这么一遭的,晚还不如早,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往那儿一躺,眼睛一闭,也就是了。

裴明嘉这边厢正自己同自己打着官司,刚到一半,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

裴明嘉耳朵尖,立马就听出来了这脚步声沉稳有力,来人绝不是丫鬟婆子,而是一位成年男子。

这会儿能出现在她房门口的成年男子,想来也只有李晏了。

裴明嘉“腾”地一下站起,不仅甩得发髻上新插的赤金嵌珠步摇都打在了脸颊旁,还吓了旁边伺候的阿碧一跳。

她也着实是慌了,慎国公府三姑娘裴明嘉向来端庄稳重,颇有其姐之风,又何曾这般过?

再好的教养也不过就是富贵所堆积出来的。

因为起来得太猛,裴明嘉眼前一阵发黑,急喘了几口气,连忙让阿碧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跌落。

才刚站稳,眼里还看不分明,来人就到了裴明嘉面前。

裴明嘉赶紧轻轻按了一下太阳穴,眼前这才清晰起来。

她要稍稍抬起头,才能看见李晏的脸。

是以裴明嘉看得有些吃力。

她原本以为李晏长期在行伍之中,肯定是风吹日晒,又黑又糙的。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李晏虽然称不上细皮嫩肉,但一眼望去竟也干净清爽。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面容就如同上好的玉精细雕刻而成,俊美无俦,龙章凤姿。

不说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怕还有人会把他认成书生。

但若是细看,倒可以看出英挺的眉眼之间带有寻常人所没有的凌厉坚毅,为他原本温润的容貌添了一丝冷漠与不易近人。

让裴明嘉心生怯意。

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阿碧已经识相地退了出去,房里便只剩下裴明嘉与李晏两人。

裴明嘉从前在家时也不是个不懂交际的,身子虽差些,但礼仪一向周到,可以说是八面玲珑。

然而这会儿真的与李晏面对面,她反而呆呆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好走到桌边,为李晏倒了一杯酒,硬生生挤出一句:“侯爷,先过来用饭吧。”

李晏坐下,却并不喝那酒,望了裴明嘉一眼,很快便又转了眼。

面前的人一张芙蓉娇靥,气色倒比那日在藏春馆门口看见她时要好上许多,只是依旧带着病意。许是身子实在不好,斜斜地坐在那里,犹如病弱西施,弱柳扶风。

头上步摇有些凌乱,想来是见到自己进来太过于惊慌所致。

裴明嘉也知道李晏在看自己,她倒知道自己发髻有些散乱,只是方才来不及整理,此刻也不好再当着李晏的面去理。

她想夹菜给李晏,又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裴明嘉只好作罢,将手偷偷放到膝盖上,不让李晏发现自己手在抖。

李晏又打量了一圈儿四周,接着开口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夜不留在这里。”

语气淡淡,有与他眉眼间相仿的冷意。

裴明嘉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是不是说明她今晚又逃过一劫了?

但很快,李晏接下来的话又立刻把她打入了谷底。

“你明日便从这里搬出去,”他说,“我另有一处宅院,你去那里先住着。”

裴明嘉直接愣住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李晏。

他让自己从广平候府搬出去?

那自己不就成了外室了?

在广平候府就算是做个通房,等将来嫡妻进门,好歹也算是主子眼皮子底下过了明路的。

但人一到外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裴明嘉立刻想起了李晏的生母周夫人。

原本就不热的心更是冷了大半。

连带着身子也开始冷起来。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周夫人作为李如玄的外室,母子俩都不被承认,还被说抛弃就抛弃了。

说来就是男人一时不懂事,想什么时候反悔都行,而女人不行,一着不慎就是被人唾弃,万劫不复。

裴明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只好低了头,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浅浅一杯酒,酒是先前热过的,这会儿早就凉了,她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捻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水映着烛光泛出一圈圈冷焰,晃得裴明嘉有些头晕。

她一向是不大喝酒的。

她其实是想问问李晏缘由的,但又觉问了也是白问。

有些事情不需要问得那么清楚。

否则于旁人倒是无碍,于自己只能伤心伤肺。

左不过就是自己只是李晏花钱买来的,也莫说她先前身份地位,李晏买她时她只是藏春馆里一个即将沦落风尘的女子。

买来后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就像以前家里处置那些犯了事的丫鬟小厮一样。

裴明嘉嘴里忽然泛起了点苦涩,喉间又像是在燃火星子,前些日子明明好些了的胸口也重新开始隐隐作痛。

她顾不得其他,只连忙把杯中冷酒一饮而尽。

酒冷得发苦,可明明是冷的,却一路顺着裴明嘉的喉管下去,燎得她火辣辣得疼。

“咳——咳——”裴明嘉终于忍不住,只来得及侧过身子,用帕子掩住嘴便剧烈咳嗽起来。

一直咳到眼里都泛出泪花,裴明嘉的咳嗽才渐渐止住。

从前她只要是气喘得急一些,旁边定是一大堆丫鬟婆子来服侍她,顺气儿的顺气儿,倒水的倒水,一点都不肯让她难受的。

而眼下,她的身边就只有李晏。

倒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语,也不动作。

总算等她咳完,撑着身子在那儿喘气,李晏才起身,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会有马车来接你。”

说完便转身离开,大抵是战场上的习惯,连走路都是一阵风似的,丝毫不拖泥带水,没有流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明嘉仍是坐在那儿缓气,等回过神才发现阿碧早领了人进来了。

走得这样急,东西自然也得连夜收拾好。

裴明嘉的头疼得厉害,仿佛又开始烧了起来,但眼下这般兵荒马乱的,就算她躺到床上去,也是白白荒废一夜。

桌上只剩下些没怎么动过的残羹冷炙,裴明嘉想了想,最后还是让阿碧去热了一碗清粥过来。

她就着这些已经冷掉的菜,一口一口把清粥喝掉了。

胃里有了些暖意,原先冰冷僵硬的四肢竟也开始活泛起来,倒不像方才那般难受了。

就在喝粥的这会儿工夫,裴明嘉已经又把思绪整了一遍,虽也没有完全厘清,但总比晕晕乎乎要好。

先前她嘴上说着,心里念着,自己如今已经不一样了,然而其实在内心深处还是放不下,仍是忘不了自己当初是慎国公府那个高高在上的三姑娘。

可人家不会这么想。

她寄希望于陆九茂赎她,结果陆九茂狠心留她在勾栏。

她想着安安分分在广平侯府做个妾侍通房,李晏却要将她送到外头。

她的这些侥幸,本来早就该随着慎国公府的崩塌而荡然无存的。

裴明嘉轻轻摇了摇头,却又笑着舒出一口气。

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只能换一种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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