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回复盘回天之技

偌大的戏凡门,空荡荡的。

这个地方,我只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踏进如进的戏凡门,陌生得很。

师父的屋子在最后面,还是原来的地方。我搬到了这里,和师父作伴,就像是前些年一样。我才知道,师弟们也都那么念旧,他们也都住在这里。

君十三没有地方住,我把她安置在,我的那座茅屋里落脚。

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死在这种时候。然后就是巩固城防,防止被蟊贼惦记。

也就是命令逐个下完之后,我才有时间考虑我自己的事情。

好几天没有洗漱了,打了几桶水,想好好洗一个澡。我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之前被……之前被姒莜和张果都说过很多次了。

唉……每一个跟着我的人,从掀开红盖头的那天,就被赐予了一个诅咒吧。她们俩,都是豪门大户家的小姐,却偏偏愿意跟着我,一块承受罪恶。她们看上了我哪一点啊,她们跟了我的时候,我只是个不入流的渣滓。

要是她们从来都没有跟我有过交集,应该还能活得好好的。我是罪人,犯的是杀人罪,杀的是最爱我的人。

一瓢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把我拉回,可以观测的,罪恶的现实。

君十三来了。

她来干什么,我还正在洗澡呢。灶上还烧着水,等着再冲洗一次。她就不觉得男女有别,这样做不太合适吗?

“你来干什么?”

“我看这个院子里面有怨气,就过来看看。”

“行了行了,男女有别,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

“还在想张果的死吗?”

“不要告诉我说她们的死不怪我。”

“我没这么想过。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她们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说了是我的责任……嗯?”

她的话,说得我猝不及防。

“就是因为你的软弱无能,她们才因此殒命。你回忆一下,是不是这样。”

张果……脑子烦乱,我暂时想不清楚。姒莜的话……当时,我要是有这么多的门人弟子,哪会让她遭逢大难。就连死,也死得不平静。也许张果也是一样的,要是我能轻易发挥最后使出的那一招,也不至于……

“我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应该问我。”

“你不是怀柔派的吗?”

“从我卸下掌门、跟你来这儿的时候,我还是‘天’的人吗?”

“对不起。”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什么好道歉的。赶紧洗吧,还有人等着你呢。”

我才意识到,我还赤身裸体的在水桶里。

“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好。”

君十三说话早就没有了半文半白的腔调,随性多了。言简意赅的,交流起来,简单多了。

她出去之后,我草草从水桶出来,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等着我的人是罡鹤的儿子蓬猞。

蓬猞哭累了,跪在地上就睡着了。我进门的动作没有收敛,惊醒了他。

“蓬猞,是你啊,找我干什么!”

“我要学功夫!”

蓬猞肉嘟嘟的小脸不断地抖动,他在见过了罡鹤之后,就保持到现在。牙咬得死死的,一股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感觉。

“叫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

“知道该杀谁吗?”

“娘说了,那个人叫君六,是个和尚。”

“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弘法。”

“不管他叫什么,就算是轮回几次了,他也得死!”

和外表不相符的戾气,出现在蓬猞的身上。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早开始练功。”

“不,我要学《肆行秘籍》。”

“太早了。”

“不早了!”

“那这样吧……”

我给蓬猞定下一条规矩。什么时候他能打败羽衣的时候,就是我教他《肆行秘籍》的时候。这两个孩子,都背负血海深仇,与其拦着他们,不如让他们各自积蓄实力。让他们杀君六,不太现实,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有自保之力。

蓬猞拉开门离开,君十三的手正好推了个空。两个人错了一下身位,一个进来一个出去。

“肆行,我不想住在那里,里面的都是郭姒莜和张果的气味。”

“那你随便挑一间住吧。”

“我想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空房间了。”

君十三是怎么想的,放在过去,我可能还会心猿意马,这个时候跟我说,只能激怒我。

“我是说让熊慢行和小四儿住在一块儿,我去住小四儿的房间。”

这句话,出乎意料啊。

“这……慢行和小四儿还没成亲,不太合适吧。”

“你知道冲喜吗?”

这叫什么话!慢行和小四儿才……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俩也不一定……青梅竹马的也挺好……

“那你先住我这儿,我回那儿住,明天我去问一下师父和他们俩的想法。要是都同意,你就搬到小四儿那儿去,我再搬回来。”

对话也就到这里了。

师父是脱力,不是受伤,多休息休息就好了,没有什么大碍。罡鹤的神智还算清醒,游成让他卧床休息,不要乱动。慢行也差不多,只不过伤口都在身后,得趴着养伤。

师娘照顾师父,萧云衣照顾罡鹤,小四儿照顾慢行。我和君十三,照顾两个小的。羽衣和蓬猞这俩孩子,跟不要命似的。小小的拳头击打木桩,人形的木桩上,凡是要害的部位,都留下拳头上渗出的血迹。

我让他们先停下,练功不是这么练的,要是这样继续下去,还没练好功夫,手就废了。

循序渐进这件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先打了两根铁条。对于孩子来说,过于重了,正好适合用来练臂力、腕力和握力。等到他们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换重一点的,一直到最后,拿肆行剑给他们练手。

肆行剑在地底待着,只能到时候让他们自己找到,挖出来。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很有必要。

《肆行秘籍》在门中是显传的功夫,只要是门人弟子,都可以修行。蓬猞让我教他的,不是那本死的秘籍,而是要我这本活的秘籍。

那他们就必须按照我制定的方式修行,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羽衣以为,作为我唯一的孩子,会受到不同的待遇,可以直接让我手把手的教她。呵,想多了,罡鹤他们所有人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那他们的孩子,我还能区别对待?

我一天都在忙着这两个孩子的修行。君十三就在一边看着,我偶尔回头的时候,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也始终找不出原因,也就没怎么理会。

天黑了,我到师父那儿吃饭,君十三和我一块儿去的。

君十三难得跟我师父直接对话:“蟑甲,熊慢行和小四儿成亲,你同意吗?”

师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仓促答话:“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定吧。”

君十三听完之后,饭都不吃了,拉着我直接去找慢行。我告诉她我累了一天了,饿的不行,我想先吃饭,吃完饭再去。君十三不肯,非要拉着我去。

慢行趴在床上,小四儿在边上一口一口给慢行喂饭。看到我和君十三来了,小四儿露出了小女儿家扭捏的样子,放下碗筷就要往外跑。

君十三挡在小四儿身前:“先别走,我是来给你惊喜的。”

小四儿还没说,慢行在床上吆喝起来了:“什么惊喜啊,有我的份儿吗?”

“闭嘴,一会儿再问你。”

慢行还是习惯多吃多占,这幅流氓习气还是没有改。白天,我在监督俩孩子练习的时候,抽空问过师父,慢行是不是跟我走的时候一样。师父说慢行改了很多,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这句话一出来,本性暴露出来。一句话不够,我再过去照着脑袋就是一巴掌,这小子才消停下来。

君十三继续问小四儿愿不愿意跟慢行成亲,小四儿羞得不行,还是想跑,被君十三拉回来,逼她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小四儿走回床边,端起碗,继续喂慢性吃饭:“全凭师兄定夺,小四儿没有意见。”

这就是同意了,我知道,君十三也知道,可慢行没听出来,挣扎着爬起来,瞪着小四儿。

“傻小子,趴下。”

这不该是我说的话吗,怎么是小四儿说的。

这俩孩子也算情投意合,年纪也差不多。

“那就这几天,找个时候把事儿办了吧。”

多待着,一定会妨碍到他们俩,我和君十三赶紧离开。

“看出我白天生气了吗。”

“看出来了啊,为什么生气啊。”

“因为你对他们俩的事儿不上心啊。”

“我怎么不上心了,我问了啊。”

“我不拉着你,你来吗。”

“我白天已经派人打听了啊。”

“这样啊,那我错怪你了。”

君十三也不道歉,蹦蹦跳跳的就走了。我懒得管她这么多事儿,我赶紧回去吃饭吧。

呵,一进门,君十三也在,师父看我的表情有点尴尬。

“孩子,这姑娘……挺能吃啊。”

我再一看,三菜一汤,让君十三吃了个干干净净。师父的饭碗还有一半,我的饭碗还是很满,君十三的碗里空空如也。

师父说,不知道我们出去干什么,他就吃的慢点等我们。君十三回来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刚撂下筷子,我就回来了。

“你回来晚了,我都吃完了!”

“好歹给我留点啊。”

糟糕不只是我和君十三的对话。

师父插话:“之前大半年,她也这么能吃吗?”

我和君十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尤其是君十三,拿筷子扒拉空碗,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之前那大半年,君十三也是换着花样的要吃东西,可也没见这么能吃啊,为了让我饿一顿,还真是连她自己都坑。

不过还是失策。

我自己会做饭啊,我自己做点吃不就好了嘛。我还不好马上就去,得等一会儿,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得营造一个,我饿了一宿的假象,要不然谁知道君十三还能做出什么事情。

跟他们说我要回去睡了,君十三还说睡着了就不饿了。

忍了两个时辰,我偷偷溜到厨房,简单做了一个菜。米饭还有剩,热一热一样吃。

在房间里,蜡烛都不敢点,摸黑吃饭。我还拿了一壶酒,两个酒杯。

狼吞虎咽的吃完宵夜,倒起两杯酒,一杯自己喝,一杯洒在地上,祭奠姒莜和张果。

喝了一杯,倒了一杯。再喝一杯,再倒一杯。

君十三推门进来,坐在我边上的凳子上。我收起情绪,问她怎么来了,还说我都吃完了,没有剩的了,要吃让她自己做。

她说她闻到了味道,不是饭菜的味道,是酒的味道。也不是来蹭饭的,是来跟我说说话的。这话一说,倒是显得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唉……再给自己斟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进入肠胃,续上了寒夜中珍贵的暖意,也烧灼着我对姒莜、张果的思念和愧疚。

我刚要再往地上倒一杯酒,君十三把那个杯子接过去了。

“你别动,这杯,是给我的妻子的。”

君十三一饮而尽:“没错啊。”

手按住杯口:“不,你不可以喝。”

君十三若无其事的拨开我的手:“你拦不住我。”

“会有诅咒应验。”

“有什么诅咒比‘天’还可怕。”

“不要用命试。”

“偏要。”

“张果尸骨未寒。”

“我要做的不是那种。”

“有差别吗。”

“对我来说,有。”

“生死无怨?”

“生死无怨。”

“喝吧。”

“好。”

我眼见着君十三吞下这口酒,把杯口朝下,按在桌上,起身离开,再留我一个人在房间。

我要拿起那个杯子,提起来废了点儿劲儿。君十三把杯子按下去的时候,杯子嵌在桌面上。没有痕迹,我原来也没有发现。

君十三没有走远,先是在门外的台阶上坐着,想让我看见,又到了床边站着,让我看见她的影子。

我继续一个人喝闷酒。

五味杂陈。满腹的怨恨,都集中在我自己身上。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壶见底了。我准备再去拿一壶,窗户打开,君十三丢进来一坛,又把窗户关上了。

没什么好矫情的,继续喝。今天这酒啊,是越喝越精神。我是一个贪酒的人,却不是经常喝酒,我怕自己停不下来,误了大事。

执法队尽数殒命,想必,短时间内,君六不会有什么动作了。戏凡门各自归位,忙着重建。我没什么太重要的作用,醉了也就醉了吧。

这一坛也见底。

“十三!”

“接着。”

又一坛。喝得我肚子胀得不行,撑得有些实在。踉跄出门,找了个边边角角的地方,吐个干干净净。

回去继续。

再坐下,我才感觉到醉意,距离不省人事,估计还有一两杯的量。我好奇心上来了,我想知道究竟是一杯还是两杯。

三天过去,我醒了之后,躺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我才想起来,应该是两杯。

君十三说我中了酒毒,不是毒药的毒,而是酒喝得太多了,身体受不了。我问她说为什么不拦着我,她说拦着我,我不会开心的。

我好像明白了君十三说的“我要做的不是那种”的意思是什么了。确实跟姒莜和张果不太一样,她说不一样的不只是我以为的那些,还有很多。

君十三说,她想成为的伴侣,不是夫妻。

君十三不想成为一个坚实的后盾,在家里,解决的都是柴米油盐的小事。她说,她想象中,好的关系是,我们可以共同进退,互为依靠。而不是像姒莜和张果一样,只能在家等着我回来,提心吊胆的,担心不告而别和不能归来。

她觉得,我们应该时刻都在一起。不是互相打扰的那种,而是互相扶持的那种。以她的见知和功夫,确实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她、姒莜、张果三个人,性格上都不一样,要是强行凑的话,姒莜和张果应该归属于同一个类别,是可以让人安心为了共同的生活拼搏的人。君十三就属于那种关心归关心,但是会选择纵容的人,会做出最符合我当下需要的选择。

比较,是一种亵渎,我只要知道他们不一样就是了。

这个先不谈了,师父来找我了。他憋了好几天,想知道我最后收尾的那一招到底是怎么使出来的,我先前交代了作用,方法,我还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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