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将满楼

一曲百鸟朝凤,自乐正灵均走后,上仙又弹了多久?

桃夭不知道。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的上仙,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更觉得她家上仙是个完美无缺的存在。

而拨弄琴弦的上仙也在看她,然,不知是因为她和上仙离得太远,还是因为天亮后的阳光过于炽烈,她看不清上仙过于幽深的眼神。

待一曲终了时,上仙缓缓起身,孤身立在空旷到近乎荒芜的草地许久,他的身后,那些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鸟儿,已纷纷扑腾着翅膀飞走。

乱鸟离散中,上仙转身,与她对视,而后浅浅勾起嘴角,郑重对她言:桃夭,你随晏华去幽都,为师要回昆仑了。

此时,距离人间和妖族定下的半月之期,仅剩下两天。而以她和晏华的脚程,从玄址到幽都,正好需要两天。

桃夭敛眉,寻思了片刻,问:师尊,你是回昆仑,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对吗?

上仙颔首:嗯。

那我和师尊一道回昆仑。

人间和幽都的和谈必然能成,她去不去幽都,已不是什么必须而为的事。

但上仙却摇头:桃夭,你不能回昆仑。

为什么?

为师在幽都对人和妖许下承诺,随大妖晏华同来人间取妖丹,如今,晏华已取到妖丹,照理为师该随他同回幽都。

然,昆仑山中有变,为师急于回去,可为师不能失信于人和妖,是以,身为为师的弟子,你理应代为师随晏华归幽都。

敢问师尊,昆仑山中有何异变?

上仙默,不愿答。

桃夭嗤笑,她记得上仙曾承诺过,有生之年,绝不口出诳语。

师尊尊,你的话,弟子一句也不信,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上仙摇头。

因为你说得太多了。

……

桃夭依旧在笑,可唇齿之间的笑,只剩下嘲讽:师尊,你向来话少,难得多的几回,都是在你有事瞒着我,不想叫我知道的时候。

上仙敛眉,移开了眼睛。

然,桃夭却不许他这般回避,她一个纵身,跳了下去,而后急奔两步,冲到上仙身前:师尊,你到底在隐瞒什么?你到底想去做什么?

桃夭,你多心了。

多心?桃夭惨笑,眼底已浮起泪光,师尊,弟子在修行上当真是没多少天赋,但弟子从来不是个傻子!

桃——

不然,桃夭声色颤抖地截断上仙的话,你先告诉弟子,为什么要带着弟子去看那些名声古迹?

为师说过,为师觉得有愧于你,故——

桃夭怒骂:放屁!

上仙被桃夭骂到错愕。

你或许是有愧,但你不是因为有愧才带着我到处游玩,你是为了弥补,弥补当初你不曾为北冥君做到的事!

上仙仓皇地别开眼眸。

他欲退,但桃夭快速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为何非要弥补?因为你在和我,和尘世作告别!

上仙身略颤,拂开了桃夭,退到三步远。

见上仙头一回对她失了礼数,桃夭才确定自己猜中了,她家上仙真得在和她作告别。

愤怒顷刻间倾覆了桃夭,她的眼泪因为失控的情绪而喷涌,可她全不在乎。

她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家上仙:乐正兮辰,你不是人间第一强吗?你不是已经功德圆满吗?

你告诉我,这偌大的祁夜大陆,有谁能与你争锋?天下又有何难解的事,

需要强悍如斯的你拿命去搏?!

……

上仙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桃夭!

她之所以顺着上仙的心思,做了这许多,可不是为了眼看着他去送命的!若最终迎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不介意去毁了将要铺成的路!

桃夭大步向前,伸出食指怒戳上仙胸膛:乐正兮辰,回答老娘,否则,老娘叫你悔不当初!

上仙垂眸,终于无奈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伸手,紧紧抱住了桃夭,他的下巴轻轻蹭在她的耳边,他用一种缱绻到极致的低沉嗓音说:桃夭,别哭。

……她就哭!哇哇哇……

桃夭,最后的最后,为师不想只记住了你的哭声。

这话叫桃夭彻底暴走,她用尽全力,试图推开上仙,然,上仙的力量,哪里是她能够撼动的?推不动人,她便尝试开口骂人,然,她的话还未曾说出口,上仙却已吻住了她的耳鬓。

怔楞中,她听见一声指尖轻弹,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混蛋!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的卧榻旁,立着笑眯眯的二师兄,他带着难得一见的关心问:小师妹,你还好吗?

好?

一时之间,她说不出任何话。

有一瞬间,她的意识里空无一物,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明白。

她往左右看了看,想要搜寻某个身影,但到底要搜寻谁的身影,她也说不明白。然卧榻左右,除却一个神色莫名的二师兄,并无旁人。

二师兄,只有你在吗?

二师兄挑眉,反问:不然呢?

对啊,不然呢?

她到底为何而失望?

桃夭揉了揉僵硬的太阳穴,掩下奇怪的心绪,慢慢地从卧榻爬起来:我怎么睡在塌上?我先前不是在——

在哪里?

为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是被谁生生挖去了一块?

唉……二师兄见桃夭这般,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小师妹,让你陪晏华走一遭人间,又不是叫你走一遭刀山火海,何至于就让你累得不省人事?

哈?

二师兄摆摆手,带着明晃晃的轻视,鄙夷道:你不必瞪我,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陆离诊脉诊出来的。

她瞪人了吗?

不对,她怎么就累成这样了?

桃夭眨眨眼,不太相信地质问:不能吧?

二师兄一边叹气,一边语重心长道:小师妹,身为昆仑弟子,可要不得自欺欺人。你虽本事不好,但也不必觉得难堪和不能正视,只要你将来肯好好修行,修为总有突飞猛进的一天。

……略略回神的桃夭冷笑,她家二师兄是看她神色恍惚,欺负她玩呢。

未免再叫二师兄说出更让人不快的话来,桃夭振作精神,飞快转移话题:晏华带回了妖丹,妖族得了妖丹,该是已经放了李家主吧?

那是。

……桃夭撇撇嘴,不无遗憾道,李家主还活着?

亦非也忒不顶事!

先前她不想李知行死,不过是因为妖丹未到手,如今妖丹到了手,亦非却没瞅准机会杀了人,真真是不行呐~

二师兄彷佛知道桃夭在想什么,狠狠剜了她一眼:小师妹,受命护住李家主的是你家四师兄,你便这么见不得他好?

呃……

她还不待说话,二师兄却又说:人间和幽都能签成和书,你可没少出力,未免这盖世的功

劳落下什么瑕疵,师兄劝你慎言。

……想想也是,她也算是三界历史上的名人,可不得珍惜翎羽?二师兄,人间和妖族的和书已经签下,那我们是不是该回昆仑了?

二师兄摇摇头:只怕一时还不能。

为何?

二师兄指了指外面:出去看看?

哦。

两人遂出了山洞,待到了外面,桃夭才发现自己竟不是在幽都地界,而是在一离幽都颇近的大山上。

这里是……?

二师兄目光远眺,神色沉沉:人间是和幽都签下了和书,但,你很清楚,人间是个什么心思。

瞧她的破记性,她竟是忘了托许家人的福,人间打算以一纸和谈为障眼法,将来趁妖族不察,一举攻陷幽都。

总不能就要打了吧?

二师兄摇摇头:和书签成后,魔族公主和鬼界王子却还在幽都做客,至今未曾离开。人间因此坚信妖族心怀不轨,要背着人间和魔鬼两族暗中达成合作,杀人报仇。

桃夭回身看身后,此间曾留有的一万人修,如今却只剩下几百人。

二师兄留在这里,是为人间望风?

二师兄蹙眉:什么叫望风?你当我是狗吗?

虽不是,却也差不离。

桃夭笑笑,拱手大赞:堂堂昆仑二执掌,竟然甘心情愿沦为人修的走狗,也算得上是舍身取义了。

二师兄脸绿了。

只不知二师兄打算舍身取义到何时?难不成魔族公主和鬼界殿下一日不走,你便留在这里一日?

呵。二师兄嗤笑,若此刻的太平能永续,我不介意长久地留在这里,做一只为人间望风的走狗。然——

二师兄的自嘲之语戛然而止。

他调转视线,将目光投向幽都:很早之前我便知道,若妖族不亡尽,终有向人间挥刀的一刻。

桃夭亦看幽都:是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二师兄又瞪桃夭,桃夭便也瞪他,两人彼此怒目了许久,二师兄率先叹气,败下阵来,小师妹嫉恶如仇,故而不齿人间做派。

只……只有些事明知是错,却也只能是将错就错,否则,便会将好不容易重归有序的天下再陷纷乱。

桃夭勾唇,她虽能理解二师兄,唇间的笑意,却难掩讥讽:敢问二师兄,若海中有一舟,舟上共四人,四人弹尽粮绝许多日。

四人之中,三人还算康健,一人时日无多。此时,三人提议,为活命,杀一将死之人以填肚子,好,或者不好?

二师兄沉默。

见二师兄不语,桃夭脸上的嘲讽就更甚了:一人之命尚且是命,何况一族之命?若照二师兄所言,为求太平,便可牺牲无辜,甚至掩埋真相,那这太平,未免太过血淋淋。

被桃夭怼得无言以对的二师兄,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难怪老四见你走了,要欢欣雀跃到那般田地,果真是因为小师妹实在会气人。

哈?

二师兄摆摆手,不欲再和她多做纠缠:天色渐转凉,小师妹既身体疲累,还是回去多睡一会儿地好。

这是说不过她,便要下逐客令吗?

哦,对了,我之所以选择留在这里做走狗,便是因为不想随他们去增城,共商什么杀妖大计。

桃夭瞬间蹙眉:增城?杀妖?

人间如今以许家为尊,而许家欲灭妖族的心思昭然若揭,不管我有多渴望太平,太平终将要被打破,即便如此,在太平被彻底打破前,

我更愿意选择眼不静心不烦。

四师兄去了增城?

二师兄拂袖,一边走,一边答:他要以杀止杀,我拦不住。

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昆仑好赖是依托人间而存,人间要和妖大战三百回合,昆仑能不差人赴会?二师兄不想去,便只能是想去的四师兄去。

只是,大战真要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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