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许诺

在恍然领悟的那一瞬间,槐诗听见自己眼眸崩裂的声音,血色从瞳孔中满溢而出,扩散,就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笼罩上了一层猩红的网。

不,或许,眼前的世界真的被染红了。

被那愤怒的火与血。

鹦鹉螺在咆哮。

那无穷尽的灾厄黑暗以钢铁的残躯重生,再度点燃火焰,向着深渊的天地焕发轰鸣。

——憎恨!

伴随着那撼动天地的咆哮声,憎恨自涌动的黑暗里扩散而出。转瞬间,化为了暴戾的波澜,粗暴的将一切阻拦在前方的荒芜之林尽数推平。

所过之处,一切生命和顽石尽数化为了尘埃,大地之上只剩下一道道宛如诡异利爪的掘痕。猩红的泥土翻卷,覆盖尸骸。

紧接着,就在战舰的两侧,庞大的巨口张开,黑暗凝结为钢,凶暴的杀意便形成了火。

如同燃烧的星辰自地狱里升起,瞬间,遍布天空,照亮一切惨白的面孔。血火炸裂,所过之处,一切阴影都被尽数蒸发。

亚斯塔禄的白骨之衣被撕裂了,火光蔓延。

存世余孽震怒嘶鸣,庞大的树之巨人投下了阴影,无穷诡异的枯枝向着鹦鹉螺刺出。

可鹦鹉螺却并不闪避,任由那统治者将自己贯穿,撕裂,千疮百孔。

可在那裂开的黑暗中,鹦鹉螺的船身正前方,骤然有恐怖的辉光亮起。

晶体一般的烈光自从黑暗里喷薄而出,洪流肆虐。

仅仅是自船身裂隙中所渗透出的恐怖热量,便将所有胆敢触碰它身体的枯枝尽数焚烧成灰烬。

而在那光芒轨道所过之处,物质、源质、奇迹和灾厄、敌人乃至大地……一切都被干脆利落的蒸发,自凶暴的恶意中消散无踪。

唯有存世余孽的惨叫迸射。

在焦烂的躯壳上,有一道长达数百米的锈蚀长矛贯穿而过。撕裂了坚不可摧的外壳,将一切血肉和组织破坏。

如同捕鲸叉一样,灌入了猎物的躯壳之中。

血火喷涌。

树之巨人·弗兰肯斯坦咆哮,想要撑起身体,可庞大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

残破的鹦鹉螺俯瞰,瞬间,交错而过。

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脆声音迸发。

紧接着,便是低沉的咀嚼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就连弗兰肯斯坦的惨叫都变得细不可闻,只有被染红的黑暗战舰咀嚼着掠夺自敌人的肢体,声音粘稠又低沉。

血色自大口之中溢出

将锈蚀的利齿染红。

树之巨人自正中断裂,被拆分成了两截,血色如海席卷。

紧接着,下半截,又被撕扯成粉末。

尽数吞吃。

而破裂的战舰在迅速的复原,再度重归狰狞,鹦鹉螺咆哮,再度吐出了焰光,自空中纵横挥洒。

轻易而举的,便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躯切裂。

魔宫哀鸣着坠落,坍塌。

一只只空洞的眼眸从黑暗里浮现,洒落无数恶毒的诅咒。

凶暴的进攻在继续,一切活物都被有条不紊的推向毁灭,精密,又残酷的,将一切敌人尽数绞杀。

不留下任何的蛇虫鼠蚁。

那已经不是斗争了,是蹂躏和折磨,怀揣着无穷的恨意,要将充斥在灵魂深处的愤怒尽数宣泄而出!

再无理智。

就像是癫狂的野兽……

那便是,无数牺牲者所组成的,名为英雄的怪物!

“老师!李先生,还有冰室,冬妮娅……你们在那里么?”

安东撑起身体,仰望着昔日同胞们的癫狂模样,浑浊的血泪便自破裂的面孔上流下。

他嘶哑的呼唤,竭尽全力:

“回答我啊!!!”

不论如何去呼喊他们的名字,也再不会有人回应。

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只有巨兽愤恨的嘶鸣。

那些曾经闪耀的星辰再也不见了。

存留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了地狱的最深处所诞生的怪物。

怪物在猎杀,怪物在蹂躏,怪物在进食。

怪物,在毁灭一切。

就在他们的面前……

一切早已经面目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看到那样的模样,那个一路面对无数苦难都未曾软弱过片刻的老人,就已经老泪纵横。

“当然是为了我们啊,教授。”

槐诗咬牙,忍受着双眸传来的撕裂灼痛,凝视那凶暴的身影。

还能为了什么呢?

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牺牲。

在曾经深度倒灌的灾难发生时,经过存续院的计算,就算是押上理想国在地狱中的一切去进行豪赌,成功率依旧不足百分之五……

因此,才会有大撤退的计划,也因此,才会有无数牺牲所换取到的奇迹。

正因为那壮烈辉煌的光芒,才会让人下意识的忽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痛苦挣扎。

——不足百分之五的成功率,如何才能变成百分之百?

武器、装备、秘仪、力量,乃至所有的储备……当就算赌上生命也不足以颠覆天平之上的悬殊差别时,所剩下的唯一砝码,就只有灵魂!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你同怪物战斗的时候,也将变成怪物。

可如果,反过来说的话……

如果深渊在凝视我的话,那么,我也凝视深渊吧。只要我变成怪物,那么就可以同怪物继续去战斗!

倘若奇迹要用灾厄去换取的话,那么,就将自己,变成灾厄本身!

这就是最后,所有人所做出的决定。

舍弃应有的永恒安眠,拥抱比死亡还要更加残酷的代价。

全员凝固!

那些燃烧殆尽的灵魂不曾留下灰烬,因为他们将最后的所有,也尽数投入到了深渊之中……

当那些充满苦痛和憎恨的灵魂从漫长的深度之间升起时,便化为了未曾有过的洪流。当灾厄自这宽阔的疤痕中汇聚为一,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怪物。

然后,将一切敌人,尽数吞食!

现在,七十年前的厮杀,还在继续!

将一切推向灭亡,直到所有都化为乌有。

数之不尽的军团在憎恨的血火中焚烧殆尽,看不到尽头的荒芜之林被歼灭导弹化为虚无。存世余孽与深渊血系所形成的统治者被爪牙所撕裂,鲜血与骨被咀嚼成残渣。

鹦鹉螺咆哮,嘶鸣。

黑暗中无数眼瞳望向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影,紧接着,如同巨鲸捕食猎物一样,迎着无数秘仪和神迹刻印的轰击,逆流而上!

千疮百孔的身躯悍然撞击在白骨所形成的统治者身上。

锋锐的冲角覆盖着鲜血,轻而易举的,将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尽数撕裂。再然后,拉扯着它,砸在,再度蹂躏,碾压,轰击,撕咬……直至彻底分崩离析。

被血水和残骸所染红的地狱,又被火焰所引燃。

涌动的黑暗里,仇恨癫狂的眼眸看向云端的尽头。

马瑟斯沉默着,闭上眼睛,一直到黑暗扑面而来,也再没有说什么。到最后,叹息着,从怀中率先取出了一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下颌,扣动扳机。

火光一闪而逝。

残缺的躯体从空中坠落,瞬间,被愤怒的巨兽所吞噬。可其中的灵魂,已经消失无踪。

逃走了。

鹦鹉螺癫狂的嘶吼,回眸,看向了漫天的虹光,再度放出了无穷黑暗。粗暴的将那一切虹光尽数撕裂,拖曳着天梯的线路,在利齿之间尽数咬碎。

天梯崩裂。

最后的残留也被彻底洗净,只剩下燃烧的大地,还有无穷尽的血和死骸。

而鹦鹉螺,庞大黑暗所形成的形体不断的冲撞着大地,鞭挞着残存的骸骨,轰击、破坏,令地狱不断发出崩裂的哀鸣。

要将一切敌人,都挫骨扬灰……

徒劳的毁灭着眼前的一切。

还在愤怒的鸣叫。

就仿佛无数人在嘶哑的呐喊,自疯狂中咆哮。

【敌人!敌人!敌人!】

那撕裂一切耳膜,足以令所有灵魂为之动荡的嘶鸣,回荡在地狱中,怪物在不甘的怒吼,在呼唤:

【敌人在哪里!】

疯狂的鹦鹉螺不断的向着眼前的尸骸发起轰击,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必须,杀死!必须,杀光!必须,杀尽!】

癫狂的吼声回荡在死寂的地狱中。

直到嘶哑的声音响起。

“够了!!!”

在鹦鹉螺的眼前,燃烧的血火中,那个踉跄的身影浮现,向前,不顾那些憎恨的火将自己引燃。

“已经,没有敌人了。”

槐诗喘息着,向着痛苦的黑暗呼喊:“你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瞬间的死寂,在黑暗里,无数猩红的眼瞳浮现,就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剧烈动荡。

洪流吹息而出,令大地哀鸣,几乎将槐诗吹飞。

【使命!】

【使命从不结束!】

黑暗中的怪物震怒嘶鸣,那些凝固的灵魂癫狂的呐喊。

【地狱还在这里!深渊还在这里!】

【必须……必须……要保护……保护……】

【保护……】

不论如何的重复,如何的呐喊,他们都已经再说不出后面的东西了。

不惜变成如今的样子,也想要保护最珍贵的东西。

必须要去保护什么呢?

已经太久了。

战争,使命,还有牺牲,都已经太过遥远。

怪物们,就连为何而死都无法再想起……

在明悟这一点的瞬间,鹦鹉螺便在颤抖中发出嘶吼,陷入疯狂,不断的冲撞着大地,就好像要将眼前的所有,连同自己一起都彻底毁坏掉一样。

直到最后,再也找不到任何目标,它坠落在地上,痛苦痉挛。

只剩下悲悸的哀鸣。

那是凝固的魂灵在绝望悲哭。

【回家……】

在黑暗中,那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流下了灰色的泪水。眺望着天穹之上来自现境的微光,那便是遥不可及的故乡。

就像是搁浅在荒漠里的鲸鱼。

【家在何处?】

【想要……回家……】

被束缚在深度之下的怪物们嘶哑的哀鸣,回忆着鲜花,回忆着笑脸,回忆着曾经保护的一切。

【何年何月……何日回家……】

【回家……】

“那就走吧,朋友们。”

槐诗伸手,触碰那一颗流泪的眼瞳。

任由手臂自灾厄的腐蚀中衰朽。

告诉它:

“——我们回家!”

那并非是虚伪的谎言,也不是什么善意的欺骗。

在那一瞬间,槐诗终于明白了自己来到地狱中的意义。

倘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话……

辉煌的闪光,将黑暗中的眼瞳照亮。

在血火的焚烧里,槐诗手中,有庄严的典籍浮现。

那一刻,不止是面前的鹦鹉螺,就在太阳船上,所有人,凝视着那绝无虚假的辉光,陷入了呆滞和震撼。

“那是……”

理想国的灵魂所在。

一切事象记录的源头,一切未来的蓝图和基础,天国所遗留下来的核心,天国谱系永恒的源典。

“……《命运之书》!”

格里高利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了呻吟,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硬币,诅咒痛斥:“罗素,你他妈的王八蛋,究竟做了什么!”

那个混账东西,竟然将命运之书的持有者,将理想国真正的未来,天国谱系的救赎所在,送入了地狱里!

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

在那光芒亮起的瞬间,他便已经在本能之下,单膝跪地,向着那庄严的辉光俯首。

不论是安东、雷蒙德,还是福斯特……

乃至,凝固的黑暗本身。

天地俱寂,只有沙哑的声音回荡。

“我以天国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槐诗昂首,向着凝固的魂灵们宣告:“你们的使命和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牺牲绝非毫无意义,你们的功绩无人能及!

接下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有任何敌人阻挡在我的面前,我都会带你们回归家园!”

那一瞬间,命运之书无风自动。

新的誓约和篇章自上面迅速书写而出,紧接着,瀑布一般的姓名从其中浮现,数百,上千,上万……

曾经牺牲在地狱中的一切,曾经埋葬在墓园中的所有。

一切的姓名尽数被记载在其中。

辉光升腾,将一只只痛苦的眼瞳照亮了,洗去癫狂和绝望,重归澄澈。

黑暗在沸腾。

自高亢的鸣叫里,鹦鹉螺的框架之中,那无穷尽的灾厄像是瀑布一般的冲天而起,向着四面放射而出。

就像是怪物的鲜血那样,流向深渊的最底层。

而剧烈的消散的黑暗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落下,宛如恩赐的雨水那样,洒向了无数凝固的魂灵。

“回家……回家……”

最后的悲鸣回荡在这奇迹的雨水之间。

那是逝去魂灵们所留下的余音,就像是婴儿诞生时的哭声一样。怪物在渐渐的死去,自这解脱的眼泪中。

往昔的幻影们最后回头,向着后继者们投来祝福的笑容,消失在辉光里。

“老师……”

安东流着泪,感受到虚无的魂灵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老牛仔骑着骏马,自福斯特的身旁驰骋而过,吹了声口哨,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福斯特愣在原地,许久,缓缓的低下头。

格里高利羡慕的凝视着他们,就好像等待什么一样,许久,摇头叹息,移开了视线:“上了年纪的人,看不得这个啊。”

有清脆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像是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

格里高利错愕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笑声远去了。

再不可及。

老炼金术师伸着手,许久,释然的笑起来。

许久,许久,血火熄灭,灾厄散逸,憎恨和愤怒消失无踪,一切再无声息。

只有槐诗跪倒在地上,艰难的喘息,张口,无声的咆哮。

在黑暗里!

肉眼可见的灾厄漩涡笼罩在他的身上,化为了真实不虚的扭曲,向着四面八方辐射,源源不断的侵蚀着他的灵魂。

“喂,槐诗,不要勉强,你……你……”

格里高利手足并用的冲上前来,将一层层秘仪笼罩在他的身上,想要保护他的灵魂不被侵蚀,可一切都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应该劝槐诗放弃的,可是……那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没事儿。”

槐诗抬起头,面孔上青灰色的毛细血管突出,像是灾厄的咒纹一样,艰难的笑了笑:“小意思,毁灭要素我都吃过,还怕……这么点……”

就算是绝大部分的侵蚀已经随着英雄们自杀一般的奉献而散逸,可凝固的灵魂中所包藏的灾厄却未曾有过减弱。

命运之书可以剥离他们的意识和灵魂,让他们重归安宁。可是这一份凝固,却必须有人承担。

现在,至少有相当于一个统治者的歪曲度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些凝固的症状彻底冻结了大司命的圣痕和灵魂,甚至令鸦群也发出了进一步的蜕变。

归墟里的黑暗暴涨。

就像是千钧重担一样,压在槐诗的意识之上。

“不要紧,只是背锅而已嘛,这种事情,我都习惯了。”

槐诗瘫在地上,笑容抽搐着,咬牙,将一根又一根的钉子,刺入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归墟的大门。

超出极限的负荷施加在他的灵魂之上。

现在的他,一旦失控的话,恐怕毫无疑问会蜕变成了什么统治者一类的怪物吧?

漫长时光以来,他所积蓄的那一点修正值,只能当做维系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之外,他恐怕再也没办法做什么了。

“都是值得的,对不对?”

他抬起头,看向英雄们最后的馈赠,微笑。

就在黑暗消失之处,一艘残缺的战舰展露出自己的轮廓,框架重归完整,而核心之中,有瑰丽的闪光涌动着。

像是汇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祈愿。

洗去了曾经的苦痛和绝望,重新回归水晶一般的透彻,在阵阵遥远的潮声中,它闪耀着庄严而神圣的光芒,等待着再一次出发的命令。

那便是鹦鹉螺的心脏。

——深度圣歌·尼莫引擎!

漫长的寂静里,所有人都静静的凝视着它的模样,许久,许久。

“它真美啊。”安东轻叹。

“谁说不是呢?”

槐诗笑着,努力的昂起头,看向了天穹,那一缕那永恒闪耀的现境辉光。

他们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前方只剩下了回家的路。

这一次,所有人都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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