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
大家已经放弃治疗了。
反正陈正泰是没气力拦的。
程咬金来了个战术性的假拦,等李世民率先冲了进去,又变成了老黄牛一般,背着手慢吞吞地跟进去。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的事,别动刀就好了,板砖难道不香吗?
李承乾正在里头人五人六地指挥着呢。
他听到了动静。
下意识地抬头。
然后一脸诧异的看着冲进来的李世民。
或许是沉浸在现在的角色过了头,以至于在这个时候,他竟有点迟钝。
薛仁贵一看到了李世民冲进来,身子就立马撇到了一边。
李承乾啊呀一声,便见李世民冲到了面前。
近一个月啊。
这家伙销声匿迹了一个月。
若不是陈正泰今日老实交代,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看着李承乾披头散发的样子,李世民额上青筋暴出,怒火攻心地道:“被发左衽,你是蛮夷吗?”
所谓左衽,其实是冤枉了李承乾了,可是被发这一条却是坐实了的。
乞丐嘛,你得跟下头的人打成一片才是,若是还端庄得体,文绉绉的,说得过去吗?
可是被发在古人眼里,便是披头散发,只有蛮夷和下贱的奴婢才会不将头发束起来!
虽然后世的各种古装剧总喜欢让主角们长发飘飘,教那些主角们显得潇洒飘逸,实际上这样的人丢去古代,都是被鄙视的对象。
李承乾一下子没了方才的自信。
李世民轻轻松松的就将他拎了起来。
李承乾期期艾艾地道:“父……父……”
“叫父亲!”李世民怒瞪着他道。
你还想叫父皇?你巴不得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还嫌丢人丢不够?
你丢得起这个人,朕丢得起吗?
“父亲……”李承乾眼睛乱飞,终于看到了慢吞吞进来的陈正泰和程咬金等人。
李承乾可怜巴巴地看向陈正泰,眼睛眨啊眨,目中带着求救的信号。
陈正泰默默的叹息一声,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坑货呢?
他精神一震,立即道:“不要啊,不要……”
这陈正泰不叫还好,一叫……却是令李世民更加勃然大怒,他一把拖拽着李承乾:“走……走……回去收拾你。”
李承乾极不情愿地被拖拽着,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巢穴,可他毕竟年少,李世民又是天下有数的勇士,真如小鸡一般的将他拎起来。
李世民的声音中包含着不甘,也含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若是天下人晓得,太子竟是这样的形象,天知道会如何?
李承乾跌跌撞撞地被李世民拉扯出了大堂。
这一副样子,活脱脱的一副陈正泰上一世在网吧里看到那些气红着眼睛的父母寻到了儿子时的景象。
果然,无论身份贵贱,无论任何的时代,人性都是相通的。
那些乞丐们都懵了。
大家先是看到有人闯进来,预备要捡起棍子来打,可一听李承乾叫眼前这人父亲,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敢情大当家,他父母没有双亡哪。
这不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爹吗?
一时之间,乞丐们惊慌失措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世民将李承乾拖拽到了庭院,李承乾本就衣衫褴褛,被这一拖拽,更显得狼狈不堪。
这个时代寻常人穿的都是麻布,并没有那么结实,李世民力道又大,撕拉一下,李承乾的手臂便露出来。
再这样下去……要裸奔了,有碍观瞻啊。
陈正泰毕竟对李承乾是有感情的,还是很顾忌李承乾面子的,随即便朝张千道:“去取一套衣服来。”
张千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奴明白,多谢陈詹事提醒。”
张千的心里此刻突然有一点暖意,这陈詹事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我看来不及了,等你寻衣来,太子用什么遮羞?张力士,你还是快脱衣吧。”
张千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和陈正泰穿着的衣服差不多,都是寻常的丝绸圆领衣,问题是……
“凭啥咱脱?”张千不带思考就问。
陈正泰就板着脸道:“我乃詹事,国家重臣,我也是要脸的。”
张千悲愤,只是……
好吧,你赢了!
虽然不大不情愿,但还是忙不迭的脱衣,谁叫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国家重臣,他是可以不要脸的。
衣服脱的过程中,陈正泰好心地帮他将脱下的衣服抱着,这衣物很繁琐,若不是陈正泰帮忙,张千还真有些手忙脚乱。
等全身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个大红的肚兜,只遮住了张千身上某不可描述的部位,张千打了个冷颤,冷!
他刚想对帮忙抱着衣的陈正泰说一声谢谢啊。
谁晓得陈正泰已嗖的一下抱着衣服冲到了李世民和李承乾面前:“师弟……这样不像样子,换一件衣衫吧。”
张千:“……”
这时候,张千大抵才明白过来了什么,于是原本的谢谢啊,顿时又转化成了陈正泰你没pi眼子。
其实李世民本是想一切都等回去了再说,在这里丢人现眼,谁料这李承乾一步三回头,逼逼叨叨的说什么等处置了这里的事再说,这就令李世民怒上了心头。
他见陈正泰抱了衣来,心里在想,陈正泰倒是乖巧懂事,晓得给这个傻儿子遮羞,再看看他儿子……
这样一想,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着脸道:“从此之后,再让你出门一步,我便不是你父亲!”
李承乾顿时发出了壮志未酬的哀嚎。
他心里知道,这要是回去,依着李世民的脾气,怕还要一顿好揍。
一听不许李承乾出门,这一下子的,本是吓懵了的乞丐们,顿时都慌了。
随即一下子蜂拥上来,那三当家和四当家率先拜倒在地,哀叫着:“郎君……不要啊。”
众人纷纷拜下,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磕头道:“大当家若是走了再不回来,我等岂不又要挨饿受冻……”
说到此处……或许此时饥饿的记忆涌入了心头,这一下子……这些人们都癫狂起来,为首的那个,不断地叩首,这地上有碎石,他也没有顾忌,竟是生生将自己的额头磕得头破血流,于是一下子面上血肉模糊。
此人口里还道着:“就请郎君开开恩……吧,大当家一直照顾我们,没有大当家,我等往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一群乞丐一个个垂泪,激动地嚎哭起来。
一时之间,竟是哭声一片。
李世民本是满脸怒色,到了此时,却不禁松开了李承乾的胳膊,思绪突的有点复杂起来。
李承乾也怒了。
他是倔脾气,我堂堂大当家,你这样拽我,让我以后怎么在乞丐窝里立足?
李承乾道:“父亲,我做自己的事,难道不可以吗?平日你将我养在深宅大院,叫一群只晓得之乎者也的读书人来教授我那些学问,可这些学问……有个什么用处?父亲难道是因为这些学问才有今日的吗?”
这父子二人,各自都自视甚高。
一个是建立过无数的功勋,万人之上,自带着称孤道寡的孤傲。
另一个呢,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处在叛逆的期间。
当然……从历史上来看,这位小哥的叛逆期可能比较长一些……大抵有十几二十年的样子。
李承乾此时居然奇迹的对李世民少了几分畏惧了,甚至怒视着李世民道:“既然我做什么都不对,横竖都不成,在你父亲的心里,我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四书五经我读不进去啦,我现在只想做自己的事。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连一件衣衫都没有,成日赤足,父亲成日敬仰那些读书的人,那么我想问,那些读四书五经的人,可有看到他们吗?”
说到这里,李承乾的语气更多了几分高昂:“他们没有!因为他们从不知道饥肠辘辘的滋味,也从来没有屈尊纡贵地来多看这里一眼。吓,真是可笑,一面教我要仁慈,一面将我圈养在大宅里,养于妇人之手,学那所谓仁善之术,父亲就是想让我做那样的人吗?”
李世民不喜欢别人跟自己顶嘴,虽然他心里隐隐有几分松动了,但还是道:“你……难道朕让你学习仁政也错了?”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李世民,声音高亢道:“仁政没有错,伪善才是错。孩儿要做的,便是自己应当做的事。”
李世民竟是无言。
他回过头,看着这跪在一地的乞丐:“尔等被他灌了什么迷汤?”
“郎君啊……”这头破血流的三当家此刻泪水纵横,眼泪和血水混杂在一起,令他面目更可憎起来。
他哀嚎道:“我等来此二皮沟,便是想吃饱饭而已,可现在涌来二皮沟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差事,并不是我等是懒汉啊……而是我们这些人,不得不如过街老鼠一般的苟活着,这些日子来,又冷又饿,若不是大当家出来,教大家怎么乞讨,又将我们召集在一起,传授我们怎么给人代购,我们现在……只怕要饿死冻死在街头了。”
“大当家于我们是活命之恩,更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从前不过是一群乡下的粗汉,来了这二皮沟并没有人可以投靠,每日惶恐,甚至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在哪个角落里,若不是大当家时时刻刻给我们出主意,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希望。”
他说的声泪俱下。
其他人都像是给说中了心事,一起嚎哭起来。
当初他们来二皮沟,也曾带着梦想,只听说这里繁华,可这繁华却与他们无涉。
人到了异乡,更不曾有什么见识,孑身一人的看着这灯红酒绿,却猛地觉得恐惧起来。
这里自然处处都是机会,但是绝不属于似他们这等身无一技之长,又身无分文,没有任何人脉的人。
于是……挨饿,受冻,可怕的还有绝望,看不到明天是什么样子,于是便如老鼠一般,寄生于阴暗之处,苟且偷生着。
他们没有见识,可是李承乾有见识,李承乾的见识大了。
他们不晓得思考,可是李承乾晓得如何思考,毕竟是太子,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
他们绝望的时候,李承乾犹如拂晓时降下的一缕晨光。
固然现在……他们不过是跟着李承乾吃着粥水,靠着蒸饼填饱肚子。
可他们还有希望,李承乾和他们承诺过的,将来可以在此吃饱肚子,可以凭着手脚在这里立足,甚至还会长租许多的宅邸,让大家挤在一起寄宿,甚至还承诺过,将来他们可能会有女人,可以繁衍后代。
而这些……对他们说,本就是奢侈,可望不可即的。
可三当家们信了。
三当家不傻……他也是有他的智慧,一路投奔来此,他吃过很多亏,也被人蒙骗过,可他相信这个少年,虽然现在这个少年被他爹拎着,像一只小鹌鹑一般狼狈……
李世民则是冷笑道:“你相信这么个孩子一般的人?”
“信!”三当家斩钉截铁,他盯着李承乾,仿佛此刻,他想起了死了很多年的爹娘。
他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李世民脸色一变,因为李世民不相信……他认为这些乞丐奸猾,要嘛就是自己的儿子将别人骗了,要嘛就是这些乞丐将自己的儿子糊弄了。
李承乾不过是一个少年郎,凭什么让人对他深信不疑?
李世民看着这三当家,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李世民其是一个矛盾体,他这强壮的身体里,怀有两种人格,前者,他曾为大将军,为将者,厮杀于战场,他曾热血沸腾,也曾将自己性命托付给身边的弟兄,他相信这个世上是有情谊的。
而后者,他乃九五之尊,帝王的心术不断的根植在他的体内,这个世上,谁也不可相信,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两种身份,总能让历史上的李世民做出许多奇怪的举动。
而现在……李世民体内的两种性格反复地变幻着,他还是不相信。
此时,三当家咬了咬牙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
李世民嘴角掠过冷笑,看来……此人真要说实话了。
三当家随即道:“我等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固然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可是第一次见大当家的谈吐时,怎会不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李世民面若寒霜,瞥了一眼李承乾,仿佛是在说,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以为你在指使别人,可实际上,却被人利用了。
其实这个世上,出身高贵的人和出身低贱的人差别实在太大了,无论是说话时的口音,肤色,身高,还是许多的生活习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两个物种。
后世的土豪们,为了让自己寻常人有所区别,因而便诞生了各种名表、名车,名包。
可是在这个时代……甚至完全不需要任何的装饰,哪怕让李承乾穿着破烂的衣衫,只要他开了口,任谁也能看出他的不凡。
李世民便冷声道:“这便是你们亲近他的缘故?”
“不是。”三当家摇头:“我在乡下的时候,偶也遇到过一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他们穿着新衣衫,骑着大马,前呼后拥,也有人发善心的,见我们这些小民可怜,取了一些不知名的糕点丢在地上,让我们去吃。他们说话时,带着一种不同的韵味,仿佛是在唱戏一般。就算偶尔想要和我这样的人说话,我也不敢靠近,遥遥在三步之外,连他的影子都不敢挨着。”
“这样的人里,固然有人跋扈,可也不乏有和善的人,他们说话轻声细语,有时会丢出一些钱来,似我这样的小民,已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了。”
说到此处,三当家抹了眼泪,他眼睛没离开李承乾,却是目光温柔得像女子看着自己的丈夫般,突然他失声哽咽道:“可是大当家不同,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啊……大当家他是不凡人,他肯定出自名门,有高贵的身份,我不知他为何会穿着破衣,也拿着陶碗。
“可我却晓得,他固然说话带着那些贵公子们才有的音律,却尽力想用我听得更懂的口音。我更晓得他也给我蒸饼吃,却不是将蒸饼抛在地上,道一句‘嗟,来食!’,而是亲手将蒸饼递到我的面前,或是将蒸饼一分为二,他吃一块,我吃一块。”
“他不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而是拎着我的耳朵,反反复复地教授我怎么去做事。他生气了,不是抿抿嘴,打马而去。而是抬起脚来,要来踹我的屁股。
“他也学我一般,吃完了蒸饼,打一个长嗝,天气热的时候,他也跟我们一样,拉开了上衣,晒晒自己的肚皮。
“他肚子里一定有许多的学问,许多做事的方法,可他不是拿这些学问来故作高深莫测,不是用那种同情亦或者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们,而是一遍遍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们,为何要这样做,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怎么样才能将事做好。”
说到这里……趴在地上的三当家浑身颤抖,泪水又洒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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