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全徘徊了一天,走走停停始终茫然。
人际往来一贯讲求对等,利益交换在这京城繁华之地犹甚。
一个尚需妻、子照顾护持的废人,能为别人提供些什么?
如同路边野草野花一般,无人问津太久,遇事情却只有无措。
可,黄氏是尔全的妻,常文常武是尔全的子。
哪怕只有那缥缈的一丝希望,他也一样要拼尽全力,即便搭上性命亦在所不惜。
面子、体统、长幼、尊严,在她们面前却又算得什么?
他去了族叔家、去了远侄家、去了族长家,皆无回音。
落默中,他忽想到刘全的那次到访。
眼前忽出现那几个白菜,忽想到远房和珅与和琳。
是啊……那俩小子……
听说他们考上了咸安宫官学,该能接触到些大人物了。
倘他们能托托关系帮忙递几句话,倘可以稍稍引荐个一次半回,这事便有希望!
可,可他们的娘却是因她死的。
和珅那孩子记仇,当年提刀上门的旧事还历历在目。
如今那仇他又怎么忘得了……
罢罢罢!
不试却怎能知道。
常保为官中正,他的孩子当不至于那么绝情才对。
况,他们今早不还想着我这老废物嘛,有了多余的菜蔬都不忘送过来一些……
一路思绪万千,忐忑走到门口,抬手数次却始终敲不下去。
终归是黄氏当年错得太甚,我这做相公的早该为她还债!
于是,尔全跪了下去,跪在了孙子辈的院门口。
此街虽然偏僻,却总有些来往行人。
没多久便有些疑惑驻足,有些好事指点,有些流言传播,有些猜度滋生。
地面很冰,石板很硬,芒刺在背,中伤当面,尔全全然不顾。
此刻,他只想着黄氏,只念着常文、常武两个儿子。
时间分秒过去,钻心的疼痛袭来。
可这一次,当膝盖的痛冲到心口却怎也再进不去,那颗心却早已被思念塞满。
和珅停下脚步,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背影却不知该怎么与他搭话。
和琳微微一愣,下意识向前疾走几步后却缓下脚步扭头看向哥哥,眼中似有三分急迫,三分询问,四分恳求。
和珅缓缓闭上眼睛,身子似没站稳般在原地微微摇晃几下。
和琳回头看了尔全几眼,却终没再过去。
忽然,和珅睁开眼睛,长叹口气,微微对和琳点了点头。
和琳的心似瞬间恢复跳动般,撒腿飞奔向尔全而去。
此刻,尔全的精神已有些恍惚,只感到有手在搀扶自己,却头脑发昏使不上力气。
此刻,门缝中的刘伯用湿漉漉的袖子擦干横泪,挥手示意刘全出去给少爷帮忙。
此刻,和珅没看那边,只遥遥注视着父母合葬的方向。
凡事,因缘际会变化万千。
人生,大起大落起起伏伏。
过去他愁了、怨了、怒了、恨了、哀了、悲了。
现在这一切消了、散了、淡了、灭了。
且不说如今黄氏的情况未知,即便常文常武也和和琳说的那般,和母亲的死实在扯不上关系。至于尔全更是局外。
既然当年母亲离世是意外,是天意。
如今便这般和解,放下吧。
和琳使许多力气依旧搀不动尔全。
不因为尔全不想起来,却只是他没了一点力气。
看刘全跑出来,和珅随手朝个方向指去。
刘全心领神会,没去搀扶,朝医馆方向急奔而去。
和珅迈步上前,与弟弟一起搀起尔全,扶着颤颤巍巍的他在众人围观中一点点挪进院子。
短短几步,三人却走得艰难。
两个孩子的身体虽有些力气,可他们的身高却及不上大人,以底就高,扶着骨架粗大的尔全总不受力。
一步一挪,只担心这孱弱的老人难受。
进到屋中,尔全瘫坐在椅子上,一双腿依旧没有知觉。
可他却顾不上那些,只颤巍巍哆嗦着嘴道:“我……我媳妇丢了。
孩子们,你们得帮帮,帮帮我啊……”
和珅与和琳相视一眼没有说话,不太清楚前因后果的刘伯依旧在门口捂着眼泪。
尔全自知他们不会明白,于是接着解释道:“今天,今天我回家,家里却没有人。
我翻遍家中,却连个音信字条也无。
我一寸寸再寻,终在柴房中发现些打斗痕迹与被遮掩的血迹。
她们,她们定是被贼匪掠走了。
我没什么门路,求告无路……唯有再求你们动动关系,救我妻儿老小一命!”
和琳抿着嘴没有答话。
和珅摇头道:“三爷爷,您这说得是哪里话来。
咱们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你家有难我家怎会置之不理?
您且歇息歇息,稍后吃过饭回家安心静候。
一旦有了她们的消息,我即刻差人与你知会。”
和琳叹了口气,依旧没有说话。
尔全却忽然红了眼睛,猛地站起来道:“珅儿,我……
你可知,我前面求告的那几家,他们,他们却也是这般回复!
我一把年纪却不是个三岁小孩!
此等搪塞推诿之语,我听不出来?
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厚着脸皮求你……”
和珅赶忙上前搀扶住尔全怕他摔倒,耐下性子道:“三爷,您这说得是哪里话来?
我可是诚心诚意想要帮忙的,可这帮忙不也得有个过程嘛!
我和弟弟充其量不过是咸安宫官学的两个学生,眼下无权无势也没有丝毫官职,能帮到你的也只有托人求告。
你且等等,待到明日我们进学,再帮你打听打听……”
尔全痛苦得摇头道:“放不下!
你们还是放不下当年那事!
可……可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
我,咳咳……”
和珅将尔全按坐在椅子上,而后轻叹口气,无奈摊了摊手。
和琳怜悯的看着尔全,踌躇犹豫再三,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
尔全在椅上咳着,咳着,已经说不下去。
他想用力站起,却只能弯着腰弓着背,艰难喘息,似下一刻便要晕厥。
和琳默默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的手边。
和珅左右跺了两步,目光始终望着父母方向。
尔全喘息好久也没喝水,只嘶哑开口:“所有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只要能救他们,我愿偿命!”
此话一出,和珅却猛转头,一双眼睛死盯着尔全,切齿道:“偿命?偿命有什么用?
当年你那黄氏害人时可想过天理昭昭?
如今遭难了,你偿哪门子的命?
倘我娘能复活,我救她又有何妨?
我不要谁偿命!
我只要我的娘亲!
你还我啊!还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