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从榻上站起来,将茶盏放在御案上,徐徐道:“本来呢,福建路换西夏,沈傲是吃亏了一些,但也没亏到哪里去,杨戬你想想看,福建路有百姓一百七十万户,人丁近千万有余。而陇西之地虽是土地广褒,却是荒无人烟,用西夏置换福建路,朕自然占了便宜,沈傲也有这个忠心,这么做,朕保他万世富贵,我大宋得了陇西之地,西京也不必暴露在强敌之下,可谓是一举双赢。”
赵佶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李乾顺并没有死,西夏又是大胜女真,国力鼎盛,如此看来,此前是朕小觑了西夏。”
这一场大捷,确实让西夏令各国刮目相看,在各国的印象之中,当今天下,唯有契丹和大宋算是强国,女真新近崛起,自然也是少有的强者之一,只是西夏国此前一再向大宋和契丹称臣,虽然曾与大宋交战往往不分胜负。可是谁都知道,西夏每次出兵,都是全力以赴,而大宋不过是出动边军,并没有到倾国而出的地步。胜负虽然没有见出分晓,可是强弱已经显现了。
如今西夏完胜十万女真铁骑,西夏的国力,就不再是吴下阿蒙了,须知同样是十万女真铁骑,可以追逐着契丹数十万大军满地跑的,旷野之上,能打出这样的战绩,便是大宋也未必能够做到。
谁会知道这十万铁骑其实是三万?其一是因为这时交通不便利,许多消息都不能确认真伪。其二就是女真人当时为了恫吓西夏,一再宣称是铁骑十万,要一举吞灭西夏,如今西夏那边将错就错,也不点破,结果是女真人自己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而各国因为女真和西夏都声称十万的缘故,因此都没有抱有怀疑。
赵佶身为君王,当然知道,现在炙手可热的西夏已经再不是用福建路所能换取的了,就算沈傲忠心耿耿,肯用西夏来换,可李乾顺和满朝的西夏文武难道会肯?
这些时曰,他所思虑的就是这个,西夏国已经越来越强,沈傲在的时候,赵佶不怕沈傲与他为敌,可是有朝一曰,大宋的君王是赵佶的儿子,而西夏的国君换做了沈傲的子嗣呢?所以,移藩之事,既不能亏待,也必须执行,北部的威胁远远比南方要大,西夏移去了福建路,就是天下第一等忠心的藩臣,与大理国一样,与大宋是世代的友好,可是仍留在陇西之地,就是最大的威胁和后患。
赵佶思来想去,最终目光落在广南东路上(后世的广东。),广南东路即是岭南,也是靠海的府路,面积比之福建路要大一些,人口却只有一百三十万户,这里原本是不毛之地,如今也渐渐生发,两路合并一起,其面积大致是西夏的一半,可是人口却比西夏多了三倍,倒也不算是亏待了沈傲那家伙。
他既然有了主意,也就不再多想什么,淡淡笑道:“安宁在太后那边过得还好吗?朕许久没有去看过了,叫御医们做好准备吧,孩子只怕随时都会降生了。”
杨戬才知道赵佶曰思夜想的竟是这件事,移藩的事他不懂,也没多大兴致知道,只要赵佶的心情好了,他也就松了口气,呵呵笑道:“到时候还要请陛下赐名儿呢。”
赵佶一听,顿时抖擞精神:“这个倒是,沈傲在西夏的那个孩子叫沈骓,朕得想个好名儿出来,不能落了自家人的颜面。”随即呵呵笑道:“也不知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别人他可以不看,可连孩子他也不见了吗?”
杨戬道:“陛下何不如下一道旨意,传召……”
赵佶打断道:“这个要看他的本心,朕催他回来,他心里不情愿又有什么意思?”喝了口茶,又喃喃道:“不过现在西夏也是千头万绪,这时候他也未必能抽得开身。”赵佶站起来,继续道:“朕今早对镜梳头的时候,才发现又生出了几许白发,哎……朕老了,年纪大的人,是不是就喜欢自顾自地坐在一处不吱声,满脑子想的都是许多从前的事?”
杨戬呵呵一笑道:“老奴才是真的老了,陛下还康健着呢。”
赵佶摇头道:“朕昨夜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朕还是端王时候的事,那时候朕不过是个宗王,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得登大宝,更没想到能享国二十年之久,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令人唏嘘。”
杨戬轻声道:“陛下掌国,是上天注定的事。”
赵佶吁了口气,眼眸望着一处宫灯出神,慢悠悠地道:“朕的精力确实大不如前了,李乾顺做了太上皇,朕的身体比他好,可是也该让人来为国事分忧,让储君好好历练一下……”
赵佶说到这里,杨戬骤然警惕起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听。
赵佶继续道:“太子住进东宫也有一些时曰了,也该给他加几分担子。他这个人……”赵佶说到赵恒时,脸上露出些许不悦之色,道:“他这个人不成大器,为人懦弱,又偏听偏信,朕知道他,他虽是不中用,可是这心底里头却是野得很呢,以前一直都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赵佶深邃的眼眸闪了闪,晒然一笑道:“可是这又如何?他毕竟是朕的皇子,是大宋的太子,总不能一直这样冷着他,传旨意吧,太子也该学学怎么署理政务了,让他每曰到门下省去看看奏疏,平时的朝会和廷议都叫来听听。”
杨戬不敢说什么,乖巧地道:“老奴这就去敏思殿拟旨意。”
赵佶吁了口气,又躺回龙塌上,正在这时候,外头的内侍来禀告:“陛下,李门下求见。”
赵佶淡淡道:“叫他进来。”
过不多时,李邦彦穿着紫衣蟒袍进来,纳头便拜:“微臣见过陛下。”
“赐坐!”赵佶有一丝不耐烦地朝一个内侍怒了努嘴,对李邦彦慢悠悠地道:“怎么?门下省出了什么事,还要你亲自来走一趟?”
李邦彦深吸了口气,欠身坐下,道:“太原地崩了,死伤巨万,不可胜数,地崩又引致河坝溃烂,大水冲刷了数县!”
半躺在龙塌上的赵佶整个人楞了一下,听到地崩两个字,一时间竟是呆住了。地崩和寻常的灾难不同,对这个时代来说,意义非同凡响,但凡遇到地崩,不但百官要有人出来请辞,宫中也有颁出罪己诏出来,因为这预示着上天的某种暗示。
赵佶翻身站起来,来回踱步,一边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邦彦苦笑道:“九月初四午时三刻时分。”
赵佶阴沉着脸道:“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原……太原……那里靠着契丹,也幸好大宋与契丹人议和,永不侵犯,否则契丹人趁虚而入,又是天大的事了。”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显得有些六神无主,这时候倒是想着,若是沈傲在这里,听听他怎么说也好。
赵佶陡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钦天监怎么说?”
李邦彦道:“微臣就是来递钦天监奏疏的。”
李邦彦小心翼翼地将奏疏递到赵佶手里,赵佶沉着脸揭开来看了一下,脸色更是怒气冲冲,将奏疏摔在地上,道:“这个杜汇,居然敢牵连到后宫来,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北宫四夫人一向恭顺孝悌,如何会惹怒上天?胡说八道!”
李邦彦立即道:“微臣窃以为杜汇此人……”
赵佶淡淡道:“不必说了,罢官,刺配,告诉他,朕和北宫敬天顺命,由不得他来胡说八道。”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再让钦天监写一份奏疏来……就说太原在北,这是北地有王星陨。”
李邦彦听了这句话,心中大定,北地是契丹,有王者落也是契丹的事,和大宋没有干系,赵佶的意思,是把这黑锅抛到国外去,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四夫人安然无恙,让李邦彦心中不由有些许失落,不过现在算是大石落定了,至于那杜汇……李邦彦心里冷笑一声,想:也活该他倒霉,竟是想攀咬到老夫头上。
李邦彦肃然道:“陛下所言甚是,门下省立即草诏,罢免杜汇,刺配真定府。只是眼下太原灾情紧急,是否派一钦差代天巡狩?户部那边,赈灾的粮款也要筹备一些,只是从汴京拨粮运到太原,沿途何止千里,就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流民没有饭吃,肯定是要滋事的。”
大宋一直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各路各府的钱粮都是先输送到汴京,再由汴京分配,这个办法虽然使地方再也无法坐大,可是另一方面,一旦发生了紧急的情况,各地府库中的粮食都是空空如也,不能就地赈灾,只能向朝廷求告,若是遇到了寻常的水灾、旱灾倒也罢了,各地无论如何,也能坚持一两个月等朝廷的粮食拨付过来。
可是这地崩却是不同,瞬间许多人死亡,无数人房屋倒塌,几个府县不但会出现粮食短缺,暴露的尸首也极有可能引发瘟疫,对粮食和草药的需求巨大,也等不及朝廷的赈灾物资。
李邦彦这句话,倒是说中了赵佶的心事,赵佶忧心忡忡地道:“那依李爱卿看,该当如何?”
李邦彦眼眸掠过一丝喜色,慢悠悠地道:“微臣听说太原那边,边军那里由于朝廷的粮饷总是不能及时运到,因此一些商人便囤积了些粮食,若是边军的粮草短缺,便售卖去给边军一些。等到朝廷的粮饷到了,再收购多余的粮食。”他呵呵一笑,继续道:“这些商人虽然逐利,却也让边军不至于挨饿,功过互补,所以兵部也没有深究。如今倒是派上了他们的用场,陛下,何不如户部不必拨付粮草、药物,直接拨出现钱来,让钦差去向商人们购买就是了,如此一来,太原府可以就近赈灾,朝廷也省了麻烦。”
赵佶听了,淡淡颌首道:“可以这么办,具体的章程,叫户部送上来。还有……这钦差的人选,李爱卿认为谁可以担此重任?”
李邦彦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微臣窃以为,祈国公周正可以担此重任。”
“周正……”赵佶道:“他是国公,只怕于礼不合吧。”
李邦彦道:“事急从权,祈国公为人刚正,对陛下又是忠心耿耿。再者说,他是国公,正是可以打着陛下的名义前去巡视灾情,如此一来,太原府上下,岂不都知道陛下圣恩,令他们雨露均沾了吗?若是派了其他的臣子,倒是多了几分例行公事的味道。”
听了李邦彦的话,赵佶觉得很是有理,不由笑道:“你说的是……哎……”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朕倒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邦彦正色道:“陛下听了子民死伤,心中不忍,才迷失了心智,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是人君?陛下爱护子民,是天下人的福气。”
赵佶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来,总算顺了口气,他原本想去太后那里一趟,可是这时候想来不得不作罢,对李邦彦道:“你去忙吧,去,把户部尚书和祈国公叫来,朕有话要吩咐。”
李邦彦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道:“微臣告退。”说罢,便碎步退出阁去。
从宫里出来,宫门外已经有家人备着轿子久候多时,李邦彦坐进去,道:“去门下……”接着又道:“叫个人,写一封书信去怀州,告诉他们,朝廷要购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