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的家

东方不败醒来时,先察觉到身边有人。

他霍然起身,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蜷缩在李寻欢身侧,稚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浓秀的眉紧紧皱在一起。

仿佛梦中也有无尽的哀痛。

二十多年前,也曾有个孩子,含着眼泪睡着,再从梦里哭醒。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目光在简陋的小屋里逡巡。

裂了一条腿的旧桌上,摆着一块崭新的灵牌:先妣白氏之灵位。

二十多年前,那个男孩子的包袱里,也常年带着两块灵牌。

东方不败忍不住伸手,想要轻抚一下孩子乌黑的头发。

男孩子一双大眼睛倏然睁开,戒备的眼神在看到熟悉的面容后,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站起身,套上破烂的外衫,抱起铁皮,走到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挥舞起来。

东方不败收回手,自嘲般地一笑:回到二十年前,他也不是随意可以被人摸头的。

他走了出去,屋西有一间棚子式的厨房,摆着锅台、案板、水缸等物。

东方不败没找到可吃的东西,只得到附近去买。

幸亏小镇虽小,早点铺倒是有几家。

胖胖的老板娘远远地招呼道:“李公子,还是豆浆油条么?”

原来李寻欢昨日在这里吃过饭,东方不败停住脚,买了豆浆油条、肉包子、稀饭。

回程路上,他看见一家门面狭小的布行,进去转转,果然没什么好绸缎。

东方不败包圆了仅剩的三匹细棉布,喜得布店老板眉开眼笑,搭送了半匹粗布并针线、剪刀等物。

东方不败拎着东西回到小屋,挥舞铁片的男孩子假装不在意,一双大眼睛却倏忽亮了起来,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看过来几次,仿佛被丢弃的小狗找回了主人。

东方不败把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搬了出来,把早餐摆在上面,向男孩子道:“喂,过来吃饭!”

男孩子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道:“我不叫喂,我叫阿飞!”

东方不败挑眉道:“阿飞是吧?把铁片放下,洗干净手再来。”

容貌身形还是昨日的大哥,身上温暖的感觉却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居高临下的孤冷。

阿飞大大的眼睛里,装着大大的疑惑,但母亲既已将他托付给他,唯有一往无前地信任。

他洗了手,坐在桌旁,默默地吃了包子、稀饭,香喷喷的饭食抚慰了一点儿孩子内心的哀痛。

吃完饭,阿飞主动去收拾碗筷。

东方不败也不管他,待阿飞收拾干净桌子,他便把送的粗布铺在下面,拿起买来的细棉布,飞快地裁剪几下,又飞针走线地缝绣起来。

阿飞收拾完碗筷,见他忽然做起针线活来,心下惊讶,这样一个身形俊朗高挑的男人,竟然愿意做女人的活计。

他只是惊讶了一瞬,就出门去寻找猎物了,毕竟,他不是一个吃白饭的孩子。

夕阳西沉,等他拎着两只兔子回来,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屋外用木桩围了一圈院子,院地平整,厨房的棚屋似乎被休整过。

阿飞走进屋内,桌椅板凳都是全新的,床上是鹅黄色棉布床单、被罩。

他新认的大哥穿着一袭淡青色新衫,带着点儿害羞的笑意,塞给阿飞一套同款衣裤:“试试,合适不?”

阿飞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伏在草地上等待猎物时,他曾告诫自己:母亲已经不在了,以后没有人值得自己流泪。

可握着细软舒适的新衣,他又忍不住了,上次有新衣穿,还是在母亲发病的一年前。

有一次他不小心划破了旧衣,母亲看到了,轻叹一声:“你我的儿子,怎能穿破衣呢?”

那一段时间,他经常有新衫穿,直到母亲病了,病得抬不起手,拿不动针。

东方不败见阿飞只是拿着新衣服流泪,心底也有些慌,走过去,要帮阿飞换衣服。

阿飞却放下新衣服,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水洒在地上的声音。

东方不败从窗户看去,见小阿飞脱得赤条条的,正用凉水冲洗身体。

如今虽是初夏天气,此地紧靠边关,晚上仍有几分寒意。

东方不败薄唇微动,却最终未出言阻止。

那也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太在乎水流的温度。

阿飞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才走进屋内,郑重其事地穿上新衣。

李寻欢收到了第二封回信。

比上次的“赐尔自裁”多了两个字,有六个字:李寻欢,谢谢你!

东方不败的字迹并不如他的地位一般威武,反而有些稚嫩歪斜,好像昨夜阿飞写的“白”字一般。

李寻欢目光流连在“李寻欢”三个字上,忍不住想:江湖传言,向来是三人成虎,他也许并没有真的取人性命......

竹舍里,除了床帐与桌上的玫瑰,其他家具装饰大多挪动了位置。庭院里的落叶枯花也被清扫干净,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厨房里,甚至有两碟新做的点心。

李寻欢拈了块绿豆糕,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清淡的绿豆甜香在口齿间弥漫。

另一个碟子里盛着带骨鲍螺,李寻欢尝了一口,入口香滑,口齿留香。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东方不败留给他的早点。

这位神教教主,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也许还有歉意?

李寻欢细细吃了早饭,走出庭院。

任盈盈、曲洋、童百熊三人皆在成德殿等候,看见教主进来,童百熊先粗声大气地道:“东方兄弟,你昨天一天都去哪里了?我们这有许多事儿等着裁决呢!”

任盈盈清咳一声,轻声道:“童堂主,不得对教主无礼。”

说罢,她当先盈盈下拜,殿中诸人忙跪了一地,高呼:“教主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童百熊老脸涨得通红,也只得跪下。

虽觉得别扭,但李寻欢并不想让人觉得东方教主失智。他走到高位上坐下,才让众人起身。

曲洋、任盈盈将丹药、解药的发放情况汇报了,童百熊说了这两日自首的人员名单。

李寻欢接过他们呈上的案卷,细细看了,指出其中几处纰漏之处。

忙到中午,众人在成德殿用了午饭。

各地堂主、香主、蓝凤凰等帮派首领皆在崖下求见,李寻欢一一接见、深谈,以言语引导他们走侠义道。

待忙完,天已黑尽,李寻欢回到竹舍,忽然有种当年做官时,散班回家的感觉。

他挑亮烛火,给东方不败写了一封长信,写了对教中事务的诸般处置。

次日醒来,阿飞的小屋也已焕然一新。

李寻欢走到门口,见阿飞穿着新衣在院中练一柄木剑。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细密的针脚,精致的绣纹,与阿飞同样颜色款式,显然不是从成衣店买来的。

李寻欢摩挲袖口花纹,淡青色棉布,斜斜绣着竹叶,这显然不是教主喜爱的鲜亮颜色。

他拿了把新做的木椅,走到院子里坐下,看阿飞一下一下地挥舞木剑,时不时地出声指点下发力姿势。

清晨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院内人身上,簇新的衣衫,洁净的小院,温和指点的大人,早起苦练的孩子。

小小的院落,恍惚间,似乎承载了浪子梦寐以求的一切。

李寻欢不由自主地看向篱笆门口,那个连夜缝纫新衣的人,似乎只是出门挖两颗青菜,或者买一块新布,很快就会语笑嫣然,推门而入。

他倏然一惊,这样的温馨梦境里,出现的人,竟然不是林诗音!

阿飞练好了剑,慢慢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你为什么会有两幅面孔?”

李寻欢苦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忍不住问:“昨天,我做了什么?”

阿飞道:“昨天,他雇人修了家具、筑了篱笆,还亲自缝了新衣、裁了床单、做了晚饭。”

他把“他”这个音节发的很重,他本就是个敏锐的孩子。

李寻欢缓缓起身,摩挲篱笆桩上簇新的纹路。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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