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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首辅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潮,血脉偾张,激动又亢奋。
他率先俯首,恭敬地作了个长揖。
紧接着,他身后的杨玄善等其他阁老也是俯首作揖,表现出臣服赞同的姿态。
一盏茶后,等他们从乾清宫走出去时,听到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只黑猫“喵”地又叫了一声,众人才陡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战栗感,又仿佛在几步之间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众人全都出了一身冷汗。
张首辅还算镇定沉稳,杨玄善已经用袖口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惊。
方才顾玦明明没说重话,更没有下令责罚他们,但是光是与他对视,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由臣服,更不敢造次。
张首辅回头朝后方的乾清宫望了一眼,有些感慨,有些唏嘘,心头浮现一个念头:仁宗皇帝和殷太后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宸王这到底是像谁呢?
“哎呀。”走下一阶汉白玉石阶的杨玄善忽然停住了脚步,这才想了起来,“我还有一道选秀的折子……”他本来是想问顾玦登基后什么时候选秀的事。
一般来说,国丧是三个月,先帝驾崩三个月后,百姓就可以办喜事、丧事了。若是新帝要给先帝守孝,那么要等一年后才能提选秀的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历史上也不乏新帝膝下无子,就在群臣的再三恳请下,缩短了孝期的。
顾玦又不同,先帝顾琅是顾玦的长兄,顾玦只需要服丧百日,也就是过完国丧期就差不多了。
所以,杨玄善觉得这事得提早问问,礼部才好安排。
尤其顾玦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膝下犹虚,他一日没有子嗣,整个朝堂都难安,容易动摇人心。
要让朝堂安定下来,新帝还是要尽快有子嗣,嫡长子当然是首选,但没鱼虾也好,总得先生个小皇子出来。
杨玄善转过了头,询问张首辅:“张大人,您看我要不要再回去问问宸王?”
经过方才的事,杨玄善对于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心生了敬畏,不敢再妄言,免得没事惹得一身骚。
张首辅还没回答,礼亲王已经先一步道:“你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径自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张首辅也是点头,表示赞同礼亲王的想法。
杨玄善这才暂歇了念头,笑道:“立后的仪制要调整,接下来要忙的事更多了,等宸王登基后再问也一样。”
仪程得尽快修改,杨玄善想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想而知,接下来,礼部衙门又要加班了,而他又要过上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日子了。
几个阁老一边说话,一边往乾清门方向走。
与他们迎面相对的是一个身着淡青暗纹直裰的少年,身形劲瘦的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从前面的乾清门朝这边走来。
十三岁的少年郎自有一股与成年人不同的青涩,身材异常的挺拔,宛如那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生机勃勃,英姿飒爽。
连礼亲王与内阁阁老们都多看了少年一眼,他们不认识少年,所以目光也没多留。
楚云逸也是为了袭爵的事来的,是特意过来谢恩的。
他也注意到了礼亲王等人打量的眼神,没在意,反正爱看不看。他有心事,所以有些心神不宁,只在与他们交错而过时,又扫了他们一眼,目光闪了闪。
当楚云逸走到乾清宫外时,守在檐下的六个锦衣卫就给他行了礼。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由裴霖晔接手,人员也换了七八成,能到宫里当亲卫的这些锦衣卫都是从王府侍卫和玄甲军中调到锦衣卫的人。
楚云逸在宸王府长住,又日日出入玄甲营,认识的人自然也不少,包括这六个锦衣卫。
如果是旁人,那还要在外面候着,等內侍进去通传再出来传达顾玦的意思,可楚云逸的待遇明显不同,一边惊风快步进去通禀,一边一名锦衣卫已经领着他进了正殿。
这一幕也落入了不远处回首望来的杨玄善眼中。
杨玄善再次驻足,于是,张首辅等人也是驻足,同样注意到楚云逸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众人的心中都升起了几分好奇心。
杨玄善好奇地找给他们领路的小内侍打听:“徐公公,你可知道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
小内侍露出一个过分亲和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用尖细的声音笑呵呵地答道:“杨尚书,这是楚家大公子。”
杨玄善、礼亲王等人神情再次一变,变得有些古怪。
楚家大公子也就是宸王的小舅子,未来的国舅爷。
而且,今天宸王下制书让楚云逸承永定侯爵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当下就有人去打听了这位新晋的永定侯楚云逸的事。
对于外人来说,楚云逸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宸王有心拉拔这个小舅子,从年后起,楚云逸已经加入了玄甲营,今天又承了爵,宸王的心意也不难揣摩。
楚云逸心不在焉,对于后方的骚动毫无所觉。
跨过正殿高高的门槛,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他的步履越来越慢,心情很复杂。
过去这半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丰台大营。
逼宫那日,姐夫把他送走前曾对他说,让他亲眼去瞧瞧,他也依姐夫所言,跟在苏慕白身边亲眼去看了,用自己的眼睛目睹了那场血腥的战争,看到了无数的将士淹没于尸山血海。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他心中,让他明白何为战争,也明白了姐夫当时说这些话的意思。
那场惨烈的战役结束后,他依然跟着苏慕白,虽然他不是正式的玄甲军人,但之后几天也是跟着玄甲军上下严防京城,巡逻维稳,他还被苏慕白委派了一个小差事,负责北城门进出人员的搜查,还抓到了康鸿达一党的人意图出城。
只要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楚云逸还觉得精神亢奋,当时云展就赞过他观察细微,才能从那几个意图乔装出城的人身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段日子,楚云逸一直过得很充实。
中间,他只在大前日听闻父亲楚令霄中风的时候,回过一趟楚家,匆匆地去,匆匆地走;然后就是今天,他得知了自己要袭爵的消息。
楚云逸的手里还抓着那道制书,紧紧地,死死地。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永定侯这个爵位,他一直想的就是自己建功立业。
但是,他却莫名地得到了这个爵位,这个本该属于沈云沐的爵位。
直到走到了通往书房的门帘外,楚云逸犹有几分浑浑噩噩。
他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复杂混乱的心绪,就挑帘进去了。
楚云逸本意是来找顾玦的,所以当他看到沈千尘也在时,先是一怔。
他的惊讶又与方才张首辅等人不同,毕竟他最清楚自家姐姐与姐夫鹣鲽情深,他姐在这里不稀奇。
既然沈千尘在,他干脆决定直接找他姐谈了。
于是乎,某人在乖乖地给姐姐、姐夫行礼后,就直言道:“姐,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沈千尘:“……”
顾玦:“……”
顾玦没说什么,但沈千尘被这小子给蠢笑了,觉得他这半个月白跟着苏慕白混了,没半点长进……不对,苏慕白最近自己都犯蠢,哪里管得了楚云逸。
哎,自己的弟弟再蠢,她也只能受着、教着。
这一瞬,沈千尘忽然就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毕竟她下头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弟弟呢。
“你不要爵位,那给谁?”沈千尘笑眯眯地问道。
她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明明笑容如此灿烂,人比花娇,却无端让楚云逸心头发寒。
楚云逸硬着头皮答道:“给沐哥儿。”
“沐哥儿不姓楚。”沈千尘轻轻巧巧地反驳道。
楚云逸:“……”
楚云逸表情呆滞,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
对哦,他也是把这事忘记了。
因为姐姐还是姐姐,弟弟也还是弟弟,楚云逸完全忘记了沈千尘与沈云沐改姓“沈”的事。
对于这个蠢乎乎的弟弟,沈千尘决定缩短心累的过程,长话短说:“人各有志,你若是真不想要,就不要了,你去军中自己打拼去。”
沈千尘云淡风轻地笑了,她可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区区一个侯位还不足以让她放在眼里。
楚云逸眸光一亮,明亮生辉。
他也觉得这样好,凭他楚家小爷,有什么拼不成的。
在楚云逸看,他与他姐的商谈算告一段落,接着,他灼灼的目光转向了顾玦。
顾玦:“……”
顾玦本想旁观他家小姑娘训弟的,不想却是这个走向,心里也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无奈。
哎,谁让这小子是她的弟弟呢。
约莫也就她的傻弟弟能让小丫头变成炸毛猫了。
顾玦勾了勾唇角,心情很愉快,因此耐心也变好了,清清嗓子道:“你可知楚家的爵位得来不易?”
楚云逸:“……”
顾玦接着道:“楚家先祖楚远宏也是个英雄人物,出身农家,因为六十年前赤狄来袭被征召入伍,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用了二十年才成为将军,楚远宏膝下共三子,彼时全都战死沙场,留下稚龄的几个孙儿。”
“当时的宣宗皇帝也是感慨楚家满门忠烈,才封楚远宏为永定侯。”
武将家的爵位,都是靠着家中子弟的鲜血和性命,用血淋淋的军功换来的,如此方能恩荫子孙后代。
曾经,楚家的祖辈中出了一个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好男儿,可惜后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楚令霄这一代,也差不多废了。
说得难听点,若是不是有沈千尘,顾玦根本不会多看楚家一眼。
顾玦笑眯眯地剥了一个枇杷喂到沈千尘嘴里,然后继续剥下一个。
“……”楚云逸认真地听着顾玦的这番话,拳头握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些。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就听顾玦还在缓缓地说着:“逸哥儿,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楚家这几代来一直在走下坡。”
楚云逸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家在走下坡路是族人之过,也是袭爵者之过。
经过了嫡母与父亲和离的事后,楚云逸也想明白了,他的祖父就已经撑不起这侯位了。
顾玦用无比犀利的语气一针见血地点出:“我知道你想拼杀出一份前程,这不难,但是,你知道你姐姐是谁吗?”
楚云逸还沉浸在楚家日暮西下的觉悟中,脑子还没转过来,被顾玦一问,就有些懵,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差点没说,沈千尘?
幸好他没说出口,因为沈千尘正好快他一步,先指了指自己:“你姐姐是我,你姐夫呢,是他。”说着,她的手指又指了指顾玦。
沈千尘笑容明媚似夏日骄阳,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说道:“届时,谁都会说,你的前程、你的爵位都是因为你有个姐姐,所以,你才会得了这么多旁人没有的机会。”
沈千尘愉快地依偎在了顾玦的胳膊上,觉得弟弟什么的,教起来太累,还是气一气比较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