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酒兴而归

“多少?!”谢不为愕然反问。

赵克毫不意外谢不为的惊诧,他本就稍显凝重的面色在此刻更是泛着点点愁苦,一丝不见买房后该有的欣喜,反倒像是被带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微微屈了脊背。

一声叹息过后,仰首看向了院中开得正艳的榴花,火红的颜色照亮了他因常年苦作后略生眼翳的眸,他才稍稍舒了口气,与谢不为细细详来。

“是,这大报恩寺的出借便是以半年为一期,一期则需还本金之倍,且不得提前还借,若是一期至后尚偿不清本息,则以全部未还之本息再为本金,下延一期,直至彻底结清。”

谢不为拧眉思量,“也就是说,只要找大报恩寺借款,就至少借半年,半年后本息为本金的两倍,如果还不上,那本息便成了下一期的本金,如此以半年为一期,不断地利滚利?”

赵克颔首,“没错,若是半年后我一分未还这两百贯,那么再半年,便需还四百贯。”

谢不为如今面上的神色已不能用惊愕形容,而是有一种愤怒在其中,更有出离的不解,“如此哪能叫做借款?这与在青天白日下公然盗劫之后,还要一把火将这个人烧个干净有什么不同?!简直是压榨血肉还不够,连骨头渣子都不肯放过!”

与谢不为的愤怒与不解不同的是,赵克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骇人听闻的借款规则,甚至还能宽慰谢不为两句,“其实像我这般为买房而向大报恩寺借款的毕竟在少数,若不是这间宅落地段、价格样样都实在合适,而要是单纯等上半年势必会被旁人买走,我倒也不会动向大报恩寺借款的心思,且这半年间,我与夫人再节衣缩食一些,到时还是定能还清借款的,只当是依那牙人所说,三百贯买下了这宅子,并不算有多亏。”

谢不为拧眉更紧,他似是意识到了赵克的言外之意,这放贷者是世家大族,而如赵克这般还算有些家底的又不会常向大报恩寺借款,那么,这放贷的主要对象便只能是......

谢不为陡然抬眸,“是普通编户经常向大报恩寺借款对不对?”

谢不为语中的普通编户,便是指尚有薄田,所事耕种,且人身独立没有为奴为婢为佃客的百姓,也是魏朝征收赋税的主要对象。

赵克再是一叹,背手摇头,似有不忍,“是啊,不过他们更多借的是谷种,稻谷成熟一般来说需四五个月,他们春贷夏收,或是夏贷秋收,种上一季或两季,收成之后,先还借贷,再交赋税,所余剩的也不过勉强过冬罢了,来年还是同样这般操劳,却几无所积......”

说到最后,赵克连连哀叹,却也无能为力改变此现状。

谢不为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即使他无论在现代还是在这个世界,过得都是可称金尊玉贵的生活,但不代表,他不能体会在赵克还算客观冷静的言语中,所描绘出来的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完全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劳作之苦痛。

他听到最后,眼尾已是隐隐湿润,却也与赵克一般,陷

入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中,甚至于,他还算得上是那些编户应该痛恨的压榨者。

谢不为只觉有些窒息,良久之后,他低低叹道:“所以大报恩寺定半年为一死期,便是冲着那些编户的收成去的......”

他话顿之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抓住了赵克的衣袖,疾疾问道:“世家如此堂然掠夺编户的放贷之举,即使朝中官员皆为世家子而毫无作为,那皇帝呢?他就眼睁睁看着世家如此嚣张竟连管都不管吗?”

但问才毕,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先不说魏朝皇权多为世家掣肘,就说皇帝本身,只要下头还能征来赋税以供国用,他又何必为此去冒犯世家?

可他又似想到了很关键的一点,本能地放低了声,“你说的情况还需该年风调雨顺,编户收成不会为灾所害,且编户人丁也不会遭逢什么意外,劳动力不会骤然减少,这般,才能既还的清借贷,又交的上赋税,还能有余粮过冬。若是但凡有一处意外发生,无论是哪处的稻谷少了,他们便再难活得下去,除了当真一死了之之外,那便只能卖于世家为奴为婢,或是在预料到未来之灾以前,便投身世家做佃客,以避借贷及赋税,只为世家驱使,那么,国朝编户势必会越来越少,赋税所摊又会越来越重,如此下来,又会逼得更多编户卖身于世家,这般到最后,国将无可征赋税之编户,全然为世家奴婢佃客。”

他一口气说完此番他本不该说的话,又不顾赵克满是诧然的面色,目色炯然地看着赵克,下了最后一句结论,“到时,国用不济,国又何能为国?如此这般,皇帝都不愿插手吗?”

赵克在怔愣过后,看着谢不为眸中灼灼之光,原本充斥浑身的无力之感竟像是被来自九曜之火所驱逐,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以期待的新生希望。

但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与克制,引着谢不为往宅中最深处走去,在确定无人可窥探此中情形之后,他才慢慢捋须道来。

“谢主簿所说,实在有理,但于国来说,尚可转圜之处在于,这大报恩寺之掠夺,唯临阳及京畿之处才有,别州别郡,唯世家与官署,且自桓氏所领土断以来,全国各地编户都有所增加,世家亦不敢太过嚣张,故九州赋税尚能维持国用。”

赵克所说的土断,大有历史渊源,当初魏朝举国南渡,为吸引更多北人流民归顺朝廷,便许诺北来人丁为白籍,可领土地且免征赋税,以此,当真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固住了当时为江左士族所排挤的朝廷与世家。

但这般弊病亦是明显,白籍免征赋税,而原本的黄籍编户自有不服,便宁愿投身世家为佃客,以受荫蔽而同样免征赋税。

这般,国之赋税便越来越少,朝廷只能开始施行土断政策。

而这土断政策,简单来说,便是将北人白籍取消,统一为需交赋税的黄籍编户,再禁止世家无故接纳编户,限制世家不断扩充,以此达到稳定编户数量的目的。

不过,这项政策势必会受到世家的阻碍,前两次的土断效

果并不明显,但唯桓氏所领第三次土断,以桓深个人狠厉的作风及荆州江陵军队之势,大有成果,甚至斩杀了当时仍违而匿籍的庐江王,以儆效尤。

谢不为皱眉,那也就是说,反而只有临阳及京畿之地,世家以大报恩寺为代理,如此暗中盘剥百姓,导致编户生活水深火热,甚至不如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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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捋须之手一顿,再有颔首,“没错,皇帝自然也不是不想改变如此境况,就连太子也很是为此发愁,但临阳及京畿实在特殊,是为尚有权势的世家聚居之处,若是动了大报恩寺,等于是得罪了全部世家,也是得罪了整个朝堂,试问究竟谁敢冒此风险,与临阳全部世家作对?”

语顿,再道,“再有便是,即使当真有这么个人,愿舍己身而谋国利,皇帝亦是难以给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让他可以清扫此中弊病。”

谢不为急忙追问,“这又是为何?”

赵克面露苦笑,亦有几分玩笑之意,“我这般与谢主簿说了个干净,即使是在太子面前,也请为我保密,莫要让旁人知晓是我告诉的谢主簿。”

谢不为虽有不解,但还是连忙承诺,这般,赵克才缓缓续道:“一则,是因世家既借大报恩寺的名头以掩己身,就算此人有能力禁绝大报恩寺再行放贷之事,但很难找到证据证明此放贷背后主使是为整个高门世家,届时,凭白得罪了世家不说,世家也可再寻代理,继续放贷之事。”

赵克突然更是压低了声,“这二则嘛,是因为这大报恩寺也全然不是没有庇护,寺里头可是有个皇帝想动也不能动的佛子。”

谢不为诧异反问,“佛子?”

赵克点头,“这佛子不仅自出生时便引百鸟聚飞,头顶又有天生的佛之祥纹瑞相,金光晃昱,被视为佛祖分身转世,第二日便为当时大报恩寺的方丈收为亲传弟子,而且啊,他还更有个了不得俗家身份。”

顿后,语气故作神秘,“这个佛子,可是皇帝的亲妹妹、如今东阳长公主的独子!”

谢不为终于有些印象了,长公主独子乃佛祖分身转世一事,在当年可是个轰动国朝的大新闻,除了此事本身就足有噱头之外,另有让人不得不哀叹之处。

据说当年长公主并不肯让大报恩寺方丈收其子为徒,但说来也是奇怪,其子自出生后便嚎哭不止,哭到面色青紫也不停歇,直到方丈抱他在怀,他才终于止住哭嚎,且面露如佛像般的笑容,但一旦不处方丈怀中或佛寺之内,便只会哭泣。

长公主如此坚持了三日,实在无法,最后只得随佛子心意而去,后又不顾自己尚在月中的身体,每日每夜都守在佛寺外,只为能看上自己儿子一眼。谁人观之不感慨一句,即使贵为国朝长公主,亦难忍受与亲子分离之苦啊。

之后,长公主虽在众人劝慰下,不再亲自守在大报恩寺外,但仍对大报恩寺有时时切切的关注,生怕自己的儿子在里头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更是每年都捐巨资香火,以供养大报恩寺。

而这东阳长公主地位更是不简单,不

仅是皇帝的亲妹妹,与皇帝感情甚笃,其夫家还是长于清谈的汝南周氏,名望亦盛。

如此,即使是皇帝,也不好明着授意谁人去查探大报恩寺。

这大报恩寺便也可称得上是“挟佛子以令权贵”,谁都拿它没办法。

恰在此时,牙人领典座而至,赵克便外出与之签订房契钱契,独留谢不为一人在宅中深思,直到赵克办妥了所有手续,谢不为仍是一脸苦虑,赵克只得安慰,“即使谢主簿有心为临阳百姓做些什么,此事也得从长计议啊。”

谢不为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赵克笑了笑,与之一道回了丹阳郡府。

三日后,赵克在此宅之中办乔迁之宴,包括谢不为在内的丹阳郡府官吏皆前去捧场,谢不为更是奉送大额礼金,以稍缓赵克夫妇日常生活的压力。

当晚,谢不为难得在外饮酒,但刻意控制了酒量,不使自己酒醉。

可许是丹阳郡府官吏也难得有如此齐聚对饮的机会,每个人都尽兴才肯归,如此,即使谢不为在后半宴上已不再饮酒,但仍是陪坐至半夜。

等回了谢府,不仅是大门,所有小门侧门都已紧闭,若是唤门吏来开门,势必会惊动谢楷与诸葛珊,倒时恐怕逃不过一顿责骂。

谢不为又酒兴上了头,遂教慕清连意将犊车停在了谢府一处隐蔽的院墙之外,准备借犊车而攀墙入府。

慕清连意本准备直接助谢不为攀墙,但谢不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俩触碰自己,慕清连意便只好守在墙下,以防谢不为攀墙失手摔下。

不过,慕清连意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即使谢不为此刻因酒意而动作有些许迟缓,但正是胜在不疾不徐,故最后还是稳稳当当地攀上了墙。

但在他两脚悬下,坐在墙头,正准备寻个地方往下跳时,一晃眼过后,竟看见了手持一盏青灯、独身立于庭中的谢席玉!

此时弦月正悬深紫色夜空的最高处,银白色的月辉从谢不为的背后轻柔地飘荡而下,如同为其披上了一层泛着莹光的轻纱。

他原本一身华美红裳配合着他艳色无双的姿容,在白日里盛的像火,但在此刻,这莹白的月光,却更加突出了他眉目间潇洒清举的一面,宛如怀蕴星月之光,与这艳色相交映,又教人疑心是否为月神谪临。

而谢席玉手中青灯,虽自不可与月辉争明,但其冷色的光线在谢不为的影下独明,幽幽照亮谢席玉眉目似画的脸,却比天光或是烛火,更为他添了几分清寂。

也不知是否因酒兴后的灵台混沌,谢不为看着此时的谢席玉,竟生不出平日里半分的疏远与厌恶之意,目光虽看似轻轻巧巧地落在谢席玉身上,却又不肯移开片刻。

两人就这么默然对视许久,直到墙下阿北催促,谢不为才回过神来。

但他也并未急着往下跳,而是先顺着谢席玉的目光,回首望了一眼高悬夜空中的弦月,再收回眼,语中似有酒意,“你是在这里赏月的吗?”

此话一出,墙下阿北三人皆知墙内必有人在,皆暗道

一声不好,毕竟半夜叫门吏开门,最多只会招来谢楷与诸葛珊的一顿骂,但这般陪着谢不为翻墙,却是在家规中明令禁止的,若是被人发现,必会有责罚。

可事已至此,他们三人也只能尽量保持安静,以免让更多人发现此处动静。

谢不为的一句问并未得到谢席玉立刻的回答,若是放在往常,谢不为定会暗嗤一句谢席玉又在装模作样了,再尽可能远离谢席玉。

但今日当真是酒意上了头,虽不至醉,但思维行动已完全不似平常。

谢不为见谢席玉不答,便皱了皱眉,又问了句:“你不是来这里赏月的,那是来干嘛的?”

语顿竟又笑,“是来接我的吗?”

谢席玉还是未曾回应,但在此时,忽有夜风起,吹得谢席玉手中青灯摇曳,跳跃欢快,似是在点头应答。

谢不为也注意到了那盏青灯,竟不自觉地随着灯芯摇曳的节奏,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头,话出还有几分孩子气,“你看,它在替你回答我了。”

谢席玉也随之略略垂眸以观,可谢不为见谢席玉不再看自己,竟有些不情愿,故意重重哼了一声,“你既是来接我的,怎么还不放下那盏灯过来。”

今夜此前对谢不为之语一直都无甚反应的谢席玉,竟在此刻当真顺着谢不为的话,俯身放下了青灯,再缓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墙下,仰首看着正低头对他笑的谢不为,以往深如古潭波澜不惊的琉璃眸中,瞬有幽光闪过,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谢不为笑过又生不满,“你手也不展开,怎么接我啊,你不会是想和我一起摔在地上吧!”

说到此,竟又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意味,命令似的,“你快展开手,要是敢摔了我,以后......”

谢不为的言语突兀地停在此处,是因脑中泛出了一阵一阵的隐痛,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灵台之内翻江倒海,令他再顾不上其他,只能撑手用力地揉按鬓角以缓解此间疼痛。

“鹮郎,我会接住你的。”

今晚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席玉倏地开了口,声如清风拂面,竟当真缓解了谢不为此刻脑中的隐痛。

谢不为寻声再望墙下谢席玉,谢席玉半身立于他的影下,半身露在月辉中,明暗之间,更显几分寂寥意味。

谢不为心下一动,再没说什么,直接向谢席玉处跳了下去,惹得墙外的阿北三人皆是提心吊胆。

他跳时外袍为风盈起,似是长出了一双红色羽翅,在空中翱飞,又似一朵半绽的花儿,在随风飘荡而下。

可此番美景并不能久观,只在刹那之后,谢不为便稳稳落于一人怀中。

不过,即使谢席玉展臂十分稳当,没教谢不为吃痛,但这番冲击这下,谢不为还是忍不住轻哼一声,他双手紧紧抱住了谢席玉的肩,眼帘半掀,长睫微颤,眸中漫出一层淡淡雾气,似是叹息。

“你怎么没早些来。”

但说罢,又不等谢席玉反应,便直接歪头靠在了谢席玉的肩上,似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墙影下光线暗淡,无人注意到,谢席玉搂着谢不为腰身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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