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侍候沐浴(一更)

霎时之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谢不为身上,冷眼者有,戏谑者有,鄙嗤者自然也有,但无一例外,都在期待谢不为的反应。

而谢不为能有什么反应?

他现在只想狠狠拽住萧照临的衣襟,疯狂摇晃萧照临,大声喊道,“你清醒一点,这里不是东宫啊!!!”

但,他也只能这么想想罢了,即使在心里已经将突然没事找事的萧照临骂了无数句了,可面上却依旧要保持微笑。

甚至,未免惹萧照临不悦,还要尽量作单纯无辜的样子,清眸眨呀眨,眼波漾漾,目光袅袅地透过白珠冕旒拂过萧照临眉宇间的折痕,也是以此稍稍安抚萧照临。

他只这么不言不语地仰望着辂车上的萧照临,倒像是一时承宠娇羞,在故作矜持,但实际上,内里已经开启头脑风暴,在迅速寻找应对之策。

于公,有君臣之别及元帝与王丞相的先例在前,他是决不能与萧照临同乘的。

而于私,为了不让别人更加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更是不能答应萧照临。

所以,他必然要拒绝萧照临,可问题也就在这里——

他并不能如当初王丞相拒绝元帝那般直接推辞,那是因元帝与王丞相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萧照临与他之间那般复杂,他们只是君臣,便只有“君臣有别”这一条需要考虑。

更何况,元帝邀其同座也并非出自真心,乃是迫于琅琊王氏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而其他世家也未必想见到王氏当真一家独大,所以王丞相推辞便可算得上是众望所盼,皆大欢喜。

可他与萧照临之间本就有许多暧昧传言,这件事便需兼综公私两面考量。

且萧照临邀他同乘确实是好意,也是真心,甚至还主动伸出了手,若是他直接拒绝,便是辜负了萧照临,也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给储君面子。

那么,他要如何既不辜负萧照临的好意,保全萧照临的颜面,也不能于公给别人留下话柄,而于私又与萧照临牵扯不清呢?

就在萧照临将要再次催促之时,谢不为忽然双眸一亮,笑靥更深,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萧照临面前,再搭上了萧照临的手,并稍稍握紧,对着萧照临瞬了瞬目,语调轻快,自有喜不自禁之意,“臣不胜荣幸。”

萧照临这才展眉轻笑,正欲拉着谢不为上车,而四周紧盯此处的世家子弟也都以暧昧的眼光打量萧照临与谢不为,想来是在心中更加确定了他们二人之间君臣相好的传言。

但,也是此时,谢不为却又忽然抽手却步,对着萧照临再一伏拜,垂首但扬声,语调清朗,足以让四周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臣蒙殿下恩典,喜不自胜,偏恨不能时时以卑身侍奉殿下左右,可臣又惶恐,未有任何才德,却受殿下如此赏识,实在是受之有愧。”

萧照临在感手心温软离去之后便当即沉了眉梢,再闻谢不为言语,心下虽生了些疑惑,但下意识还是想免去谢不为对他的

繁缛礼节。

可他话还没出口,便又闻谢不为继续道,“本朝有元帝与王丞相这般君臣楷模在前,借圣人之言道,可乃‘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元帝爱才如命,十分敬重王丞相,邀王丞相同座,此为‘君使臣以礼’,而王丞相德高望重又才高行厚,却独尊元帝,不使自己逾矩,此为‘臣事君以忠’,可谓符圣人之言至极,当受后世万代瞻仰。臣虽鄙薄,不敢自比,但亦有仿效之心,故恕臣不能与殿下同乘。”

谢不为稍有停顿,再道:“且臣亦多受叔父教导,臣忝为殿下属官已是荣幸之至,万不可辜负殿下看重,当以圣人所言的君臣之道侍奉殿下,臣实在不敢违拗叔父,更不敢有违圣人之言啊。”

言讫,众人皆暗自心惊,此番虽不见得谢不为有何真才实学,但实在可称得上是心思缜密又辩口利辞,一番举止言行下来愣是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丝毫的话柄错处。

且看谢不为先是搭上了太子的手,以表荣幸,是领了太子的好意,也全了太子的颜面,不至于让太子下不来台。

再引元帝与王丞相故事,及孔子之言,既以先例为范,又崇儒附礼,这般,即使再有世家子弟轻视皇室,或是推崇玄学任诞,都不能越过琅琊王氏面上的尊君之举,及国朝用以教化万民的圣人之言。

最后,谢不为又搬出了如今朝中砥柱谢太傅,等于是在用陈郡谢氏及谢太傅的名望来抬高太子的地位,甚至是在无形之中增加了太子在世家中的威望。

这般举止话术既在明面上完美处理了太子相邀同乘的棘手问题,又在暗地里澄清了他与太子之间的暧昧关系。

不管旁人心里究竟信或不信,但若有人再借今日之事附会谢不为与太子之间的暧昧传言,也实在太过牵强,甚至可能会招致辱没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及儒学典故的风评。

在场的世家子弟终究都受过家中长辈教导,即使平日里再纨绔放荡,也不会在此时拎不清,便不能再抓住此事不放。

且有人联想起才将将过去的大报恩寺之事,不禁暗叹,“这谢不为当真是士别二日当刮目相待,竟是一扫从前荒唐模样,有了几分可以服众的本事。”

而萧照临更是能领悟谢不为此番推辞之意,也是才意识到了自己方才一时兴起的想法对谢不为来说,竟是出了个棘手的难题,不免有些懊悔,也有几分不能与谢不为公开亲近的遗憾。

虽不再坚持,但面上难免有些不怿,半垂下眸,正想教张叔吩咐启程。

可未曾想到,谢不为竟又再一次走上前来,且大胆稍稍拂开了辂车珠帘,握住了他的小指,仰着头看他,眸中映着灿灿天光,又如湖水浮光粼粼,朱唇轻启,语甚柔婉,“殿下,臣有一请,斗胆望殿下允许。”

萧照临目光一与谢不为这般的视线相触,顿时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有些慌乱,九旈白珠下,面色已是红了大半。

甚至遮掩似地低下头,错开了谢不为的目光,只凝着谢不为指节修长又如玉雕琢而成的手,与自己泛着光泽

的黑色革制手套对比明显,竟在他心中划过了浓墨一笔,叫他的心不停颤动。

但他现在只能强自忍住反握住那只手的欲/望,声音有些暗哑,“讲。”

谢不为展颐一笑,俯身请道:“臣受殿下恩典虽十分有愧,可私心却不想殿下收回,便腆颜来请,还望殿下允许臣可以乘最接近殿下御驾的属车,以全臣欲时时侍奉殿下左右的私心。”

萧照临闻言,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炸开,引得他心擂如鼓,几要越出胸膛,而面颊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滚烫,与谢不为相接的一寸地方,才是他唯一可得的清凉。

这般,明明是他自己被谢不为的哄慰之言撩拨到不行,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这谢不为果真对他痴心一片,既在大局上为他考虑周全,又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能与他示好的机会。

如此出神半晌,直到张叔都看不下去萧照临盯着谢不为的手发呆的样子,开口轻声提醒,萧照临才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可声音之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话有两意,“谢卿一片丹心至此,孤怎能不允?”

他缓缓抬眸,这下倒是撑住了储君威仪,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轻声道:“去吧。”

谢不为虽微觉萧照临此番反应有些怪异,也弄不清缘由,但看样子也算是彻底哄好了萧照临,便再无任何忧虑,俯身道谢之后,就登上了离金辂车最近的那辆属车。

皇陵是处临阳城西北,与东北乐游苑相对,倒算不得远,即使卤簿仪仗前行稍缓,但仍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到了皇陵。

魏朝南渡之后的皇陵规模较小,如今唯有元帝建平陵、明帝武平陵、成帝兴平陵及为今上营建的崇平陵四座帝陵,而孝穆袁皇后便是葬在了崇平陵内。

储君陵庙巡谒自然不是到了皇陵便万事大吉,还有诸多仪典祭礼需由萧照临主持。

而这些仪典祭礼本就轮不到谢不为这个八品主簿参与,加之又怕萧照临会又突然心血来潮给他再出难题,一下车之后,就和张叔打了个招呼,看准时机躲到皇陵偏殿去了。

而萧照临虽然注意到了谢不为开溜,但确实也不好教人将谢不为叫回来,只得等到一切仪典祭礼结束,卤簿仪仗离开,天也已大黑之时,才让张叔将谢不为领到了他的居处。

皇陵偏僻荒凉,即使是供君主暂住的正殿寝室也十分简陋,布置简单,陈设寥寥,只有最基本的起居用具,甚至连遮挡床榻的屏风都不曾有。

但萧照临显然不在意这些,独自换下冕冠衮服之后,只着已被汗湿过几轮的中衣,还来不及穿上常服外袍,便与跟着张叔入寝室的谢不为撞了个正着。

张叔注意到了萧照临已然半湿的中衣,知晓萧照临此刻定是浑身不适,便想请谢不为外出,自己侍候萧照临在此沐浴更衣。

但不曾想,萧照临听了张叔的请示之后,却教张叔出去叫水,让谢不为留了下来。

谢不为也觉莫名,还以为萧照临是要在此间隙有什么交代,便不想耽误时间,径直走到了萧照临

身边,稍躬身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却不想,萧照临只是站在床榻边上下打量谢不为,并不说话。

此寝室内,不仅简陋,就连所用的灯烛都质量堪忧,光晕暗淡。

而皇陵又是依山而建,山林之中夜色尤黑,窗外简直像是被泼了墨,什么也看不清,室内便更显昏暗,加之时不时一声莺啼鸦嘶,倒衬得氛围有些可怖。

谢不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再问一遍萧照临可有何吩咐,但不料,萧照临竟开口道:“你冷吗?”

谢不为顿觉奇怪,但也如实回答,“不冷,只是这里太过凄清,倒有些骇人。”

萧照临点点头,话题有些没头没尾,“你的右腕好些了吗?”

谢不为还是老实回答,“其实在昨日便好多了,只要不动用右腕,便没什么感觉。”

萧照临又是颔首,“那今日的补药可曾用了?右腕上的药换了没有?”

谢不为这下觉得这萧照临不会是换了个人吧,怎么一下子如此“体恤”下臣了。

但虽有腹诽,可面上仍是有问必答,“补药是今早出门前用的,顺带也让仆从换了右腕上的药。”

萧照临闻声轻“嗯”,再没问什么,但还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谢不为。

谢不为忽然明白是哪里不对了,这萧照临方才问的几个问题分明是没话找话,才显得尴尬。

又想,这萧照临既然无事寻他,干嘛非要找他过来尬聊。

他在心中轻轻一叹,正准备请辞回偏殿,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刚好是张叔领着二两内侍将浴桶和水还有巾帕寝衣搬了进来,并指挥着内侍将浴桶轻轻放在了离床榻不远处的地方,又亲自调好了水温,再对萧照临道:

“殿下,此处不比宫中,实在不便无人侍候,奴留下来为您搭手吧。”

谢不为也赶忙道:“既然殿下将要沐浴更衣,我便退下了。”

可萧照临还是沉默,目光停在了谢不为的微微散乱的额发上,再往下拂过了谢不为于暗淡烛火下略显朦胧却更加美艳的眉眼。

若是谢不为能看到萧照临眼中的自己,便知晓,这暗淡的烛火和柔光滤镜是一个作用,能衬得人更加有氛围感,自然就比平时好看许多。

萧照临不发话,谢不为和张叔都稍感讶异,但在张叔抬眸去看萧照临的时候,一下子就注意到萧照临此刻直勾勾望着谢不为的视线。

他心下顿时明了,暗道一声自己也是糊涂了,忙“哎呦”躬身,并作势锤了锤自己的腰。

“望殿下恕罪,许是今日行程颠簸,奴这把老骨头竟有些受不住,怕是不能侍候殿下沐浴了。”

萧照临的目光这才从谢不为身上移开,唇角略有微扬,却在暗淡的光线下并不能被看清,但他开口却显得有些矜持,“嗯,回去歇息吧。”

张叔暗叹一声,再佯作愁虑,“可奴走了,谁来侍候殿下沐浴呢?”

又看向了在一旁仍垂首等待萧照临答复

的谢不为,抿了抿唇,压住了笑意,轻唤了一声,“谢公子。”

谢不为立马侧首以顾张叔,轻声应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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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殿下素来不喜旁人近身,除了奴能稍稍为殿下搭手之外,也只有谢公子您可以与殿下亲近了。”

谢不为顿觉后脊一凉,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刚想在张叔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抢白,但还是不及张叔言语速度。

“可否劳烦谢公子侍候殿下沐浴?”

谢不为在听到张叔这句话后,怎会不明白张叔的言外之意。

这侍候萧照临沐浴是假,想将他送到萧照临床上才是真吧!

“呵呵。”谢不为听到了自己尴尬的笑声,他现在只想快点跑路,但不得萧照临允许,却也不好擅自离开。

他虽知晓萧照临对他与对旁人有异,但只以为是因他先前太过直白的表白之语给萧照临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之他对萧照临来说确实是“有用”的,才会引得萧照临另眼相待,倒是不曾察觉萧照临对他的心意,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照临。

“我确实愿侍候殿下左右,但奈何我素来笨手笨脚,如今右腕还有伤,怕是不便侍候殿下沐浴了。”

但不想萧照临竟像是只听到了谢不为的前半句,略一挑眉,唇角勾出了明显的笑意,“谢卿愿侍候孤?”

谢不为被萧照临这话只听一半的毛病弄得有些糊涂,但也不好否认,只好略显迟疑地点点头。

萧照临顿时轻咳几下,负手在背,又微微仰首,显得自己好像很是勉强,“咳,既然谢卿有这份心,孤岂能不成全?”

“啊?”谢不为没忍住,差点将后半句“你要成全什么”给说了出来,后默默将话咽了回去,试图再次将话说得明白些。

却不想,张叔竟然火速告退,还像是生怕谢不为跑了一样,将门“啪嗒”一声关紧,再脚步匆匆离开了此处。

谢不为听着张叔健步如飞的脚步声,这哪里是老骨头啊!是老狐狸还差不多吧!

可无论怎么说,他现如今倒是有些骑虎难下了,便只能硬着头皮道:

“那殿下快些沐浴吧,我为殿下递巾呈衣。”

但萧照临却没应下,而是对着谢不为一展手臂,语调颇有些不自在。

“咳,劳烦谢卿先为孤褪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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