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解围

织机声连而不绝。

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袁大家手中经纬早已错乱,但她仍不肯停下丢梭推筘的动作,不过是欲借此向谢不为施压。

谢不为敛目垂首,直身端坐,始终保持缄默,亦是在无声对抗。

织机上搅乱的线团愈多,袁大家推梭的动作便愈发沉重,渐渐的,综架、梭道上可供袁大家操控的余地仅剩一掌大小,若是再不及时拆下纷杂错乱的麻线,那么整个织机将被这些道道缠绕住的细长麻线彻底锢止,再不能运作丝毫。

严闭的殿门不仅将天光隔绝,还将时间的流逝都模糊。

谢不为并不知道这般已过了多久,他的身体本就孱虚反复,如今只觉得压抑的气氛如渐涨的潮水,在慢慢淹过他的曲坐的大腿,爬过他的直挺的背脊,已没至他的脖颈,这潮湿的环境教他快要不能呼吸,灵台也快要再次坠入混沌之境。

就在谢不为将要支撑不住伏倒在地时,面前的织机蓦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如同巨石炸裂后碎石四溅般,织机上的各个部件不堪重负接连“噼里啪啦”地散落。

谢不为猛然抬眸,昏暗朦胧间,方才结构谨然、运作不停的织机在顷刻间便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框架,各种细碎的部件为缭乱缠绕的麻线牵连着散落一地。

而与此同息,殿门外也响起了“砰砰”砸门声,伴随着少女焦急的呼喊,“姨母,让我进去啊。”间亦有宫人的阻拦之声。

袁大家默然良久,直到殿外冲突声愈发激烈,她阖目缓缓一叹,终是放下了手中的木梭,沉声道:“让公主进来。”

殿外杂乱之声应而止,殿门再次洞开。

原本暗淡的天光在此时却如同明烛照夜,将殿内的一切都显露分明。

萧神爱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怔愣,但很快,她像是没有看到谢不为与损坏的织机一般,径直扑到了袁大家的怀中,身上的钗环琅佩丁零当啷作响,竟似清铃般稍稍驱散了殿内沉重压抑的气氛。

“姨母,怎么今日都不肯见明珠,是明珠做错了什么让姨母不开心了吗?”萧神爱环住了袁大家的手臂,语气略含低嗔,却又似示好娇娇,教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为之牵动。

袁大家半垂眼帘,只专注地看着怀中的萧神爱,眸中湿意一闪而过,余下的,便只剩爱怜。

她抬起满是薄趼的大手,轻柔地抚过萧神爱乌亮的长发,面露薄笑,“我们明珠哪里会有错,是姨母疏漏了,没有及时见我们明珠。”

萧神爱偎在了袁大家怀中,半抬起头,星眸闪亮,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但话中却略含深意,“姨母最喜欢明珠,明珠也最喜欢姨母,让明珠赖在姨母身边久一些好不好。”

袁大家一怔,双唇稍抿,抚着萧神爱长发的手也一顿,但片刻之后,指腹慢慢捋过萧神爱鬓边碎发,半是妥协半是叹息道:“好,就让我们明珠陪姨母久一些。”

萧神爱展颜一笑,在袁大家怀中偏过头来,对着谢不为眨了眨眼,眸中流光潋滟,启唇只做了个口型,“走吧。”

谢不为顺而扫过了袁大家,袁大家就像是没发现萧神爱在她怀中的小动作一般仍是垂目,便撑身而起,亦未辞礼,直接快步离开了含章殿。

在踏出含章殿仰头看见天上流动的阴云细雨、面迎略带泥土淡腥的和风的那一刻,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舒缓,重重呼出了一口气,阔步往宫道而去。

但在长廊拐角处,却撞见了一个专门等候他的人。

来人在见到他的身影时,远远的便对着他俯身一拜,“云程谢过谢六郎。”

谢不为对此名有些印象,稍加回想便忆其此人就是那日在覆舟山下第一个找到他与萧神爱的男子,并且看萧神爱对他的亲昵动作,以及那一声“云程哥哥”,想来他与萧神爱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停在了此人面前,双手扶起此人,但在看到此人面容与打扮时,略有一愣。

此人眉目清和,气质秀逸,可称得上是翩翩佳公子,但,竟是一身内臣打扮。

此人看出了谢不为眼中的怔愣,可并未有丝毫意外,而是俯身再行一礼,“云程是含章殿内中常侍,负责勾当永嘉公主起居,谢六郎唤我陆常侍便可。”

谢不为瞬而回神,心中对这个陆常侍与萧神爱的关系虽有疑虑,但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复扶起陆常侍,唇扬笑答:“陆常侍不必谢我,救主之事是我该做的。”

陆云程的目光落在谢不为的眸中,竟也直接不再纠结道谢一事,反倒话题一转,提起了萧神爱的婚事,“公主诞于初冬,年前已及笄,国朝女子大多及笄后就会定下婚事,若无意外,次年便会出嫁,公主已是到了定婚年岁。”

他突兀的将话停在了此处,似是等待谢不为答复。

谢不为有些摸不透陆云程的想法,按照他对萧神爱与陆云程关系的揣测,这个陆云程应当不会乐于见到萧神爱定亲吧。

他本不想对萧神爱的婚事发表意见,但陆云程等待他答复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他便只好斟酌了词句,缓声答道:“公主身份尊贵,并非寻常国朝女子,倒也不必拘于民间习俗,一切当以公主意愿为先才好。”

不想陆云程却摆首,“如谢六郎这般想的人实在是太过鲜见,旁人都认为公主既是国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自当为国朝女子的典范,及笄之后定亲、出降、生子、辅夫、持家,再表孝顺、明德、贤惠、仁爱品质,才是公主应当做的。”

谢不为越听眉头便越皱,一是陆云程言辞内容里的各种世俗对女子束缚强加的“应当”之事,二是,他听出陆云程语调并不似表面淡然,反而愈发透露出一股浓重的哀伤,就像是违心却又不得不为之言。

他保持了沉默。

廊外的细雨被风吹斜,沾到了陆云程的衣袖上,隐隐露出了深色湿意。

陆云程陡然低眉垂首,不让谢不为看见他此时的目光,他再次俯身而拜,“云程失礼,有个不情之请。”

谢不为似有所感,这次未有扶起陆云程之意,只看向了廊外如断掉的麻线般的细雨,轻声道:“你说。”

陆云程声音突然不似方才清亮,像是在强自按下什么情绪,听起来闷闷的,“若是谢六郎并未有中意女子,可否向天家请尚永嘉公主。”

谢不为毫不意外,两鬓有些隐隐作痛,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有一个疑问,但请陆常侍为我解惑。”

陆云程俯身更低,“自当为谢六郎尽力。”

谢不为移目看向极力放低身姿的陆云程,“我先前的狼藉名声应当无人不知,那为何袁大家与你,都选中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这次救了公主吗?”

陆云程迟疑片刻,才道:“是也不是,纵使谢六郎先前如何,但谢六郎毕竟出身陈郡谢氏,乃是当今谢太傅亲子侄,谢六郎此次以命护主,让袁大家认为谢六郎是会善待怜惜公主之人。”

谢不为摇摇头,并不认同陆云程此番解释,进而问道:“朝中并非只有陈郡谢氏一显族,更何况陈郡谢氏也并非此中最显,并未有非选不可的理由,再便是,各世家子弟中,论品行才华,我亦不是此中最佳。”

他一顿,轻笑道,“就说我那兄长谢五郎谢中丞,名声才华皆远在我之上,袁大家与陆常侍何不请他尚公主?”

陆云程久而不答,谢不为便抬脚欲离,在经过陆云程身边时,陆云程突然扬声道:“因为只有谢六郎您,才会有这些疑惑,而其他显族公子,是绝不会请尚公主的。”

谢不为驻足,却并未转身,冷笑似嘲,“那倒真如谢中丞与袁大家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明白?”

陆云程久久俯身,面容已有些充血涨红,眼眸之中也浸满了湿意,声音更是在颤抖似泣,“云程深处内宫已久,并不能将朝中利害清晰告知于您,但云程知道,若是永嘉公主不能与您结亲,那么,依天家之意,她只能出降颍川庾氏和......陈郡殷氏。”

谢不为悚然回首,眉头蹙紧,“什么?”

陆云程像是卸了力般,语气已有些漂浮,似是苦笑,“其实,就算您现在请尚永嘉公主,天家也未必会允,只是......”

他缓缓起身,终于转而再次正视谢不为,眼角似有泪痕,“只是袁大家与我还心存那一丝侥幸,期盼在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那天前,能先行定下公主归宿,而太子,也在忙于奔走,想为公主争得更多的自由。”

谢不为垂目未语。

陆云程牵唇一笑,“但也许,太子真能为公主争得自由。”他微微躬身,“云程还要在此等候公主,便不为您引路了。”

谢不为站在原地看着陆云程看了很久,直到廊外天边飘来了一朵乌云,为陆云程的身姿加了一层阴霾,他突然莫名心生酸涩,低低一叹,转身离开了这里。

而在走出含章殿时,谢不为有意向两侧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临池台榭中,看到了一道玄金色的身影——那便是太子萧照临。

谢不为早有所感,这萧神爱前来含章殿为他解围的时机太过巧合,只是并不敢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在听了陆云程一番话后,他瞬间明了,一定是萧照临既了解袁大家的意图,又知道袁大家召见他之事,才在此时带来萧神爱,是为他解围,亦是如陆云程所说,要为萧神爱争得自由。

来时有阿北与小黄门陆续为他撑伞,故他自己并未执伞,这下便干脆冒着雨,奔到了台榭中。

所幸春雨多时绵连不急,并不会湿透他的衣裳,只略微打湿他的外袍,又粘连他垂长的青丝,些许挂在了面颊鬓边。

他步履踏水声不轻,萧照临应当早就听到,但并未回头,似是在专心赏雨。

谢不为踏入了台榭,站定在萧照临身后,气喘微微,“谢不为见过太子殿下。”

萧照临仍未转身,只在看到池中雨打水珠迸溅湿岸之时,才有些突兀开口,“尚主拜相这等好事,为何不应。”

不知为何,谢不为在此时十分想笑,他也并未掩饰此意,而是大胆走到了萧照临身边,侧过身来,微微抬头看向萧照临那艳如海棠般的眉眼,在片刻间垂目再抬,眸中已是带了如池中涟漪般的盈盈情意。

“尚主拜相再好,不及我爱慕殿下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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