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谢翊

跟随孟聿秋来到政堂附近时,谢不为才明白,这凤池台原是大致分为两个区域。

入大门后所见的山、水、林、亭、廊是为凤池台内的园林区,作台中官吏休憩游赏之用;而往深处行,隐在园林之后的殿、堂、楼、阁才是官吏办公之所。

又因凤池台内公务繁杂,大多数官吏并无闲暇,故谢不为适才一路上才少见人影。

“日后六郎若是还需来此寻谢太傅,可从北门入,便可一眼得见政堂。”孟聿秋在向对他行礼的众官吏颔首还礼时,还能悠然开口提醒谢不为。

不过,谢不为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孟聿秋的“温馨提示”,而是趋在孟聿秋身后,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一路上来众官吏纷纷上演的“变脸”好戏。

——这些官吏在遇到孟聿秋时,皆会向孟聿秋恭敬行礼;然后,在看到孟聿秋身后的红色身影时,情绪外露者又会稍露疑惑;

最后,在有人认出这便是谢家六郎谢不为时,无一例外,皆面露惊色,有的甚至在孟聿秋和谢不为还未走远之时,便与迫不及待与身旁者耳语几番。

有趣。

这不比川剧变脸好看?

在瞥见路边还有官吏似在支耳欲窃闻他与孟聿秋的对话后,谢不为忍不住“戏瘾大发”,略略垂眸酝酿几息,再掀眼帘,眸中已是切切戚戚,微微抬首凝着孟聿秋的侧脸,语中幽怨似有似无,且并未故意低声。

“若是要来寻怀君呢?该从何门入?”

此话一出,竹修连同着路边窃闻此句的官吏,皆惊诧到猛然或回首或侧首直视谢不为,不过竹修眼中是为“警告”,而那些官吏则是......“兴奋”。

孟聿秋滞了半步,但并未回头,而是坦然道:“六郎说笑了。”这便是不接招。

谢不为见好就收,此后一路甚是安静。

就连在跟着孟聿秋进了政堂,听见堂内此起彼伏的低声惊呼以及喁喁私语后,都“乖巧”地一言不发。

当时谢翊正端身跪坐堂内正中主案后,埋首批点百官扎子。

在闻堂内忽起的嘈杂后,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怀君啊,不是说午后才返吗,怎的现在这个时候......”语如坠入山悬忽止,是谢翊认出了站在孟聿秋身后的,正是自己的子侄谢不为。

他亦是一惊,“六郎?你怎么......”像是猝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孟聿秋提息急问,“可是六郎又做了什么?”

孟聿秋面上仍是挂着浅淡的笑,“方才,我在前头的竹林边遇见了六郎,六郎是要来寻您,但迷了路,刚巧我遗了一张琴谱在堂中,便顺道领他过来。”

谢翊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道:“原是如此,小儿混沌,也不知教门吏长随引路,幸而遇见了怀君。”

孟聿秋只是颔首,稍礼后,便往堂内侧方去了,那里是存放各类废稿文书的地方,也不知他究竟拿了什么,便直接出了政堂。

等到孟聿秋离去,谢翊这才站起,绕出了主案,走到了谢不为身边,余光扫过下首神色各异的官吏,轻叹了一声,“去后头说。”

堂中有几个官员,在看不见谢翊与谢不为的身影后,互相对视了几眼。

其中,有一身着玄色锦衣的官员首先笑而谑言:“也是我眼拙,起初竟未认出那赤衣身影是谢不为,还以为我们的孟相终于开了窍,领了相好过来呢。”

说完便是仰头抚须大笑。

由是,堂内众人皆不再讳言。

“哪里只有卢舍人您一人看走了眼,我也是这般以为。”一褐袍官员忙接了话。

“倒是那谢六郎今日不似往常,一身红衣雪肤乌发晃眼,美极艳极,教人一时不敢认,才让我们都误会了孟相。”

坐在那卢舍人对首的官员也放下了手中纸笔,略眯了眼,似在回忆方才堂中一幕。

“这‘谢家双璧’虽是戏言,但仅论姿容,倒也并不曾说错,今日这一面更是如此,我看啊,是比那谢五郎更胜一筹呢。”

卢舍人接过了话,但捋须的手一顿,微微摇了摇头,佯作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啊。”

“这小儿姿容有何好论,浮华皮囊而已,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嘴!倒是孟相君子雅量,前嫌不计,才是真令我辈敬佩!”原本一直低头书写的紫袍官员忽开了口。

他肤色本就黝黑,紫袍更是衬得他浑身土气,即使着锦绣带金冠,也只教人觉得凭白污糟了这一身华美衣装。

卢舍人低嗤了声,语中分毫不让,“好一个君子雅量,前嫌不计,知道的以为是在说谢六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你们清河崔氏呢。”

又故意上下打量他口中崔侍郎的打扮,“孟相可不仅是有君子雅量,更是容姿如珠如玉,觉我形秽,若是当年婚事既成,许崔侍郎的外甥也能承得其貌三分,不至于揽镜自叹。”

崔侍郎“蹭”的一下拍案而起,气得眉须高扬,“卢伯阳,你在歪言邪语什么?”

“好了!”就在卢舍人准备也站起回话之时,离主案最近的一人终是出言,声沉有势,“谢太傅不在,你们三言两语就能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卢舍人这才敛了怒气,而崔侍郎也端坐了回去,也不知是谁开的口,“让王中书见笑了。”

堂内气氛一下陷入凝滞,下座官吏更是懦懦垂首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昆倒是觉得,什么美姿容,雅德行,都不如等那谢六郎又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得有趣。”

忽有一人从堂侧步入堂中,看着不过与谢不为差不多的年纪。

“九郎!”王中书语有阻意。

原来此人正是琅琊王氏王九郎王昆。

王昆笑道:“昆可没有胡言,方才孟相过来时,我正在侧堂整理文稿,瞧见孟相拿的根本不是什么琴谱,只是废稿一张而已,想来是那谢六郎又缠上了孟相,孟相不得已,寻了个借口领他过来,实际上不过是避之不及罢了。”

这下众人皆面露恍然,有人道:“我还真以为是那谢六郎迷了路,又刚巧碰上了孟相,看来,不过是换了法子再来纠缠孟相。”

众人又皆面生鄙夷,毕竟,就算孟聿秋已掩下了许多事,但原主做过的丑事他们皆看在眼里,又被王昆一挑拨,哪里会信当真是巧遇。

“好了,到此为止吧。”王中书并未斥责任何一人,只是匆匆打了个圆场。

这头堂内众人心思各异,那头谢不为也没料到,他的小小举动,竟被如此多人在意,甚至还生了许多不堪揣测。

现在的谢不为,正专心对谢翊一五一十地说着自他落水以来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想法。

不过,自然,隐去了谢席玉在其中的所做作为。

谢翊听后,沉吟许久,并不怀疑谢不为突如其来的向好之意,只是看着谢不为,眉宇间隐有忧色,“你当真有把握让太子愿意留下你?”

顿了顿,再道,“不若我回去劝解你父亲,你既知从前种种不妥,现在改正也是不晚。”

谢不为摇了摇头,他自然想过完全寻求谢翊的帮助,而不去招惹本就对他成见颇深的太子。

可,早在原主惹怒孟聿秋时,谢楷与诸葛珊便已决定将原主送走。

而在当时,便是谢翊出面劝解,原主这才留了下来。

后来,原主又做了许多荒唐事,谢楷与诸葛珊私下便不免对谢翊留下原主的决定有所不满。

若是此次还让谢翊出面,究竟有没有用是一说,要是让谢楷与诸葛珊的不满迁怒到谢翊头上,便是不好。

因此,谢不为才决定靠自己去说服太子,起码,要在谢楷和诸葛珊面前堂堂正正地留下。

谢翊显然也是知道其中顾虑与内情的,故并未再多说,只是略微颔首,“好,我知道了,等我安排好此事,便教人领你去见太子。”

又及时扶起谢不为想要躬身拜谢的动作,“我既是你叔父,自该为你谋划,不必客气。”

谢不为心中一暖。

谢翊是他来此异世后,第一个对他表露的只有善意的人,甚至让他想到了故人。

谢翊在让谢不为回去前,又添了嘱咐:“此事若成,日后不得再胡闹。”

谢不为连连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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