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血肉入药(一更)

皇帝在昏厥了五日后终于醒来。

宫城内外或明或暗皆注目于紫光殿,都在等待这积蓄已久的滚滚阴云之下,究竟会有多大的雷,又会有多大的雨。

可几乎让所有人失望的是,莫说惊雷暴雨,到最后,就连一滴雨点都没看着。

皇帝醒来之后,竟像是忘却了晕厥前发生的所有事一般,既不重提尊异庾妃之事,也不追究太子回宫之事。

不过,这令众人费解的奇景并未困扰众人许久,在当日晚时,便有一则骇人传言从宫中迅速流播开来——

太子为祈求皇帝病愈,不仅以自己的鲜血为墨书写祝辞向神佛祷告,还听信道人之言割肉入药,且恰恰是这碗以太子血肉煮成的药,才让皇帝从昏厥中醒来。

而这则骇人传言也很快得到了皇帝及太子举动的证实。

道是皇帝醒来后没多久,太子便因日夜不眠且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东宫顿时乱成了一团。

皇帝便下令要整个太医署全力为太子诊治,并特意下诏以示天下来嘉奖太子忠孝君父的行为,是为臣民典范。

众人在震惊之余也都明白,这有关庾氏立后和皇帝晕厥的权力之争,乃是太子以忠孝为张目,以血肉为代价完美地赢下了。

甚至于,如此一来,在短时间内,无人再可撼动或是挑衅如今的东宫之位,而颍川庾氏也只能暂时吞下这个暗亏,隐忍不发。

不过,在袁氏及东宫盟党皆在暗幸之时,却鲜少有人真正担忧萧照临的身体。

除了永嘉公主和张叔为此哭哭啼啼之外,最应关心萧照临的皇帝和袁大家都只是下令派赠医药,甚至都不曾亲自前来看望。

而谢不为却有些特别,他在得知消息之后,便立即想去看望萧照临,可却在从不拒他于门外的东宫那里一连吃了好多天的闭门羹。

一直到谢不为想办法联系上了陆云程,再借永嘉公主的名义,才得以入了东宫。

张叔显然没料到谢不为竟当真有本事混入了东宫,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却也只能面带哀切地劝道:

“谢公子还是请回吧,殿下他,现在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会客。”

不知为何,在张叔说出“会客”两个字的时候,谢不为心下竟然一酸。

他这才意识到,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自觉他与萧照临的关系是比旁人亲近许多,更也不觉得萧照临见他是为“会客”。

在他看来,即使他不能接受萧照临的喜欢,但他与萧照临,应当还算是......朋友,也起码,萧照临至少现在还是他的上司,他于情于理都该来看望萧照临。

他强自按下了这点莫名的情绪,但语调难免有些失落,“我只想亲眼看看殿下现在可好,不知张......张常侍可否替我通传?”

张叔自然体会到了谢不为因他上句话而顿生出的生疏之意,但他也无法,也不理解,明明在皇陵时两人还好好的,为何萧照临会突然特意嘱咐他,不要再让谢不

为随意进出东宫,并指明在这段时间内不见谢不为。

张叔心中暗叹连连,本想将萧照临的嘱咐直接转告给谢不为,但又觉实在会伤谢不为的心,如此纠结了半晌,终是擅作主张,答应为谢不为通传。

但也不出他所料,萧照临还是不愿见谢不为,只让他遣人隐秘着将谢不为送离东宫。

张叔在看到谢不为那一双包含忧虑的眼睛时,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谢不为说萧照临的拒绝,可他愁虑的面色其实也已将萧照临的答复告知给了谢不为。

谢不为一怔,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但就在张叔请谢不为出寝殿之时,谢不为竟突然对张叔说了一句抱歉,便迅速闪身往萧照临的寝阁跑去。

因着谢不为此举实在太过突然,而东宫内的内侍也本就对谢不为不甚设防,如此一来,还真叫谢不为钻了空子,成功跑到了萧照临的寝阁中。

虽现在还是白日,但萧照临此刻却躺在床榻上,乌发尽散,也只披了一件寝衣,稍稍遮住了右半身,而整个左臂连同半个胸膛都袒露在外,只是左臂之上尽为白纱缠绕,倒也与中衣无异。

萧照临闻声向谢不为看来,谢不为这才又注意到,萧照临的面色也实在苍白,明明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但萧照临的唇甚至在今日都无半点血色,可见当时失血过多的情况之危急。

加之萧照临现在神色恹恹,黑眸暗淡,半分精神气也无,平日里的高贵气度与凌厉威仪也消减大半,就像是一支即将垂萎的海棠,惹人有些不自觉地为其哀伤,也是谢不为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不为自踏入寝阁之后便一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看着萧照临发愣,就连张叔及内侍前来请罪的声音都未曾唤回他的神思。

萧照临也只好先教跟来的内侍下去,再让张叔去备好随时可以送谢不为离开东宫的马车,才对谢不为轻唤道:“卿卿,过来吧。”

谢不为在听到萧照临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可却步履踟蹰,有些不敢靠近这般看起来十分脆弱的萧照临。

也许是谢不为眼中的不忍与怜惜太过明显,萧照临的面色陡然更加难看,稍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对谢不为说话的声音也是少有的冷硬。

“既然看到了,便回去吧,不要再擅自过来了,过段时间孤自会去郡府找你。”

谢不为恍然惊觉,萧照临似乎很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萧照临这些天来不愿见他的原因吗?

谢不为收敛了面上的苦愁之色,转又对萧照临露了一个笑,悄步走近萧照临的床榻,并自觉地端坐在了榻边的锦席之上,再仰首看着萧照临,装作毫无猜测的模样,还略显出了些小心翼翼,眸中波光如涟漪轻漾,“殿下为何不想见我?”

萧照临却恍若未闻,甚至看也没看谢不为,只以右手支额低首不语。

谢不为并不气馁,倾身靠近床沿,而萧照临缠满白纱的手也正搭在了床沿边,浓重的血腥味和着苦涩的草药味便扑向了他的鼻

尖。

谢不为稍有一滞,心下更是一酸,这下连面上强牵出来的笑也挂不住,语调难免有些沉闷,“殿下......”

但只如此唤了萧照临一声之后,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五月已过半,天气正是炎热时候,可殿内却有些冷凝,甚至于让谢不为觉得身下的地砖都是冰凉的,一股凉意隔着锦席慢慢爬上了他的脊背,教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鼻尖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愈发浓重,谢不为心下也愈发酸涩,就像是含住了一片未成熟的柠檬,越是缄口不言便越是折磨。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对萧照临的怜惜,垂眸看着萧照临层层缠绕着白纱的左臂,小声地问道:“殿下,疼不疼?”

这一言像是一把突兀燃烧的火,顿时融化了室内像是结了冰的氛围。

萧照临也倏地抬首,不过倒也未曾应声,只暗淡的黑眸深深地望着谢不为。

如此半晌之后,他突然开了口,嗓音已是低哑,却更显磁性,稍侧过身,对着谢不为展开了右臂。

“卿卿,上来。”

但这个姿势绝不是只在邀请谢不为上床榻,而通常是恋人之间相拥前的动作。

谢不为自然领会到了这点,便有些犹疑。

他也同样深深地望着萧照临,此刻,鼻尖的血腥味陡然有些滚烫,是在提醒他,白纱之下是萧照临不愿示人的伤口,也是萧照临只愿意向他一人展露出的脆弱。

是所有关于萧照临对他的已说出的、或未说出的情意。

谢不为忽然有些不确定,他该不该在此时给萧照临这样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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