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身在局中(一更)

天际的晞色由远处的山巅沉沉地推近过来,不多时,便将整个鄮县重新覆在晓日之下。

谢不为靠坐在车窗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时竟有些恍惚。

而孟聿秋只是缄默地轻轻握着谢不为的手。

忽有一片夹杂着秋日寒意的风拂过了他的面,不知为何,谢不为突然想起了,今日已是中秋了。

他忙再凝眸细看马车所经的城中街市,却并未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热闹。

相反,只有——死寂。

街边家家户户破旧的门扉紧闭,街上青石铺就的通坦大路上也是空无一人。

甚至连猫儿狗儿都见不到一只,唯剩一地层层叠叠的枯枝碎叶。

秋风又起,扫乱了枯叶,萧萧瑟瑟的声音响在了谢不为的耳畔。

再仔细听去,竟似呜咽。

而这风,也似由远处而来的悲鸣。

谢不为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扣进了车窗沿的凹陷处,并越扣越紧,指上的血色便由此凝固了,指尖显出了一片青白。

他无端想起,临阳的风不是这样的。

在这个时节,临阳的风会吹递桂香满城,会扬起绮罗翩跹,会将满地的落红散做景致,在引得城中贵人一笑后,再飘飘荡荡地化作诗篇。

可在鄮县,秋风却只能悲鸣着搅乱一地枯叶。

谢不为有些木然地看着地上被车轮碾碎的枯叶,忽有所感——

这世间的人,不就都如那树上的叶?

高门贵户便如那常青之树上的永不凋谢的叶子,源源不断地攫取着泥土中的养分,从而不惧天时变化。

而寒门百姓,却是那依赖天时生长或枯萎的叶。

天时尚好时,他们便得喘息可以生长,但一旦天时转劣,他们便只能枯萎凋零。

如果天时再也好不起来,便会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彻底枯死,也再不会有新的叶子生长。

对谢不为来说,他从前了解到的苍生皆苦,还是停留在知晓春天、夏天会枝繁叶茂,秋天、冬天则会枝枯叶萎。

即使也曾亲眼见过一些枯叶,见过一些正在枯败的树,会因此有些许本能般的感同身受,会不安、会惶恐、会想力所能及地去为这棵树、为这些本该自由生长的叶做些什么。

但坦白来说,也许因为他还是自觉并非这个时代中人,也许因为他如今的身份是那常青之叶,又也许因为他在这个世上还有选择的自由与能力。

所以,他潜意识中还是会觉得,这一切与他并不算息息相关。

甚至还会乐观的想,他、还有世上众多有志之士,总会让春天到来。

可春娘的声声控诉,却是将一片叶子还来不及生长,就被扯落、被撕碎,然后零落地在狂风中挣扎的过程,不加任何修饰地、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血,打破了那道他与这个时代、这个世间之间的无形的屏障,溅了他满身。

他终于明白了,

荀原的那句“总有一天,你的‘为己’与‘为世’会有冲突的时候。”

而谢女士的教导也从脑海深处慢慢浮现。

他在这一刻,也才真正恍然,他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也不能只有虚无缥缈的伤春悲秋的感慨。

一句“苍生皆苦”实在太过渺茫,眼前一个一个切切实实的人,才是他应当看到的。

忽然,他陷入车窗沿凹陷处的手指被温柔地牵起,已是有些青紫的指尖也被怜惜地揉按着。

“鹮郎......”孟聿秋的声音莫名有些低哑,“县府到了,我们下车吧。”

虽然谢不为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但他却能敏锐地感知到,孟聿秋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谢不为顺势望向了眼底隐含忧虑的孟聿秋,唇角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便随着孟聿秋下了车。

甫入县府,随行侍从一见孟聿秋背上的伤口,便立即趋上前来,俯身道:“奴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但孟聿秋却只道:“不必了,拿些伤药来就好。”

直到回到房中,侍从也拿来了伤药、纱布与清水,正准备替孟聿秋处理之时,谢不为才如梦初醒,主动接过了伤药,对着侍从微微一笑,“我来吧。”

侍从应声退下,并体贴地关紧了房门。

谢不为转身过来时,孟聿秋已坐在了榻边,自己解下了墨绿襕衫。

而他这才看到,孟聿秋背后素白中衣上,已被大片大片的血染红。

他的心跳都忽有一顿,旋即快步走到孟聿秋身后,咬着唇忍着泪替孟聿秋脱下了中衣。

孟聿秋脊背上一道皮肉绽开的一掌长的伤口显现,瞬间刺痛了谢不为的眼。

那道伤口上的血已经完全干涸,如此,便更显狰狞。

就像一条暗红色的虫,附在了孟聿秋原本可称完美的骨肉躯体上。

谢不为下意识想要触碰,却及时止住了手,双手紧攥,半垂下头来,泪水还是忍不住地从双睫上滴落。

一声叹息悠悠传来,孟聿秋转过了身,低头轻轻捧起了谢不为的脸,再用铜盆边的巾帕为谢不为一点一点地拭着泪。

声音中有着淡淡的疏朗笑意,“不是要为我处理伤口吗?怎么哭了。”

谢不为紧紧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腕,却还是不肯抬眸,他低低抽泣着,“怀君舅舅,痛不痛。”

孟聿秋以指腹拂过谢不为泪湿的长睫,“不痛。”顿,再道,“但我有些累了。”

他又缓缓将谢不为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谢不为的肩,“鹮郎,上药之后,陪我睡一会儿吧。”

谢不为如何不知道孟聿秋话中之意其实是想劝自己休息,虽心底仍是紊乱,额角也有些隐痛,但还是轻声应下了。

他随即退出了孟聿秋的怀抱,用清水细心地擦去了孟聿秋伤口上的血渍,上了药缠好纱布之后,再为孟聿秋穿上了干净的中衣。

但不知为何,其

间,两人都保持了沉默。

这是第一次,谢不为与孟聿秋相处的时候,室内竟是一片尴尬的静谧。

就在谢不为有些逃避地准备将铜盆送出去的时候,孟聿秋却突然温柔地轻唤住了他,“鹮郎,你有心事。”

谢不为攥着铜盆的手有一滞,再慢慢松开了手,却没转过身。

孟聿秋仍是坐在床沿,只目光轻柔地落在谢不为的背影上,“鹮郎,不要憋在心里,我在这里。”

谢不为浑身一颤,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再猛然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埋首许久,才闷声道:“我们......是不是错了。”

淡淡的竹香和着伤药的苦味,让谢不为心底更加酸涩,“我们明明身居高位,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却......”

“鹮郎。”孟聿秋轻声打断了他,“我们现在就是来改变这一切的。”

孟聿秋徐徐抬起了谢不为的下颌,看着谢不为眼底凝滞了的秋水,心下隐有一痛,但面上却仍是带着温和的浅笑。

“如今鄮县世家已去,县府由你表哥主政,等我们再把海盗剿灭,鄮县的百姓就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他缓缓叹了一声,拂过了谢不为濡湿的眼尾,“我知道你是在担心那些女子,但你要相信,她们自己就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我们要做的,是重建秩序,但不是从前只利好一部分人的秩序,而是能让所有鄮县百姓,以至于所有人,都能很好地活下去的秩序。”

谢不为闻言正欲启唇,却忽有侍人在门外禀告,“已经按孟相的吩咐,让石宽不必回县府了,另外,钱粮也都已送去城南了,只是那些女子没有接受,奴便只好擅作主张将钱粮送到了城南施粥棚。”

孟聿秋问道:“可曾调查清楚那些女子的情况?”

侍人恭敬回禀道:“还请孟相恕罪,因着时日太短,便并未查清楚那些女子的来历,但有知晓,为首春娘与莫娘二人,春娘有一身武艺,负责劫掠城中富户,而莫娘平日里则是女扮男装在城北经营肉摊。她们二人一明一暗,救了不少原本被卖或是被掳走的女子,就藏在了城南院子附近的一座矮山中。”

谢不为霎时明白了,春娘刺杀鄮县长官,最主要的目的,竟是让本就濒临崩溃的鄮县环境彻底混乱。

如此,她们才能从中浑水摸鱼,劫掠富户并救下众多的女子。

孟聿秋闻后也沉默了片刻,再吩咐道:“再送些钱粮过去,不必送到城南院子,就送到那座矮山中吧。”

那侍人连忙应下,再悄然退下了。

孟聿秋再没说些什么,只抱着谢不为侧躺下来,抚平了谢不为微皱的眉头。

“今日中秋,你我虽不在京中不能和家人团聚,但我们亦是一家人,也不可马虎了,我们先好好休息,今夜赏月,明日便去许村,好不好?”

谢不为虽心底仍有说不出的块垒未消,但看着孟聿秋始终温和的眉宇,半分也拒绝不了。

只是在孟聿秋想要“故技重施”哄他入睡时,按住了孟聿秋的腰,“怀君舅舅不要动,你背上还有伤。”

他再稍稍仰首,吻上孟聿秋的唇角,眉眼一弯,尽力露出了笑意,“我会好好休息的,不仅是为了自己。”

孟聿秋也并未强求,只大掌抚住了谢不为的后颈,轻轻捏了捏,笑叹道:“好。”

但,谁都没有预料到,在天色渐晚之时,东城门处竟爆发了一声巨响。

东城门的军士赶忙纵马奔至了县府,一入县府便大声疾呼道:

“不好了!海盗——炸了东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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