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咋样,还好吧?昨天我还和兴刚说你哩,两个月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临完时,所有的人全让你给耍了。听李书记那表扬,大家私下议论不出校门你就要提拔高升了。”

“还高升,往高山上升哩,学前凉茶一碗,学后一碗凉茶,你说能好到哪去?”孙小泉无可奈何地说。

“李书记对你那么赏识,你就不能找找他,他是管组织的,调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人没这个条件,你咋就不利用利用?”

“你还不知道我这人,天生害怕当官的,那么大的官我哪敢到跟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你的日子还可以,真要山穷水尽了,看你敢去不敢去。别考虑那么多,头一昏,眼一闭,成不成试一试,秀才不中举,原秀才在哩。”

“话是这么说,我到底缺少你的勇气和胆量。”

“这就怪你自己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不光是唱的,还要认真领会才行。咱这干人,不靠自己,等组织上的阳光雨露下来,就到猴年马月了。”

“别在这儿上政治课了。”魏兴刚打断周子昆的话,“小泉,单位上喝茶去,别听他在大街上胡吹冒撂。”jiqu.org 楼兰小说网

“谁胡吹冒撂,谁说这是政治课,哪家的政治课上有这么丰富的内容,我这是社会课,从实际中得来的,付出物质和精神的惨重代价得来的,够宝贵的吧。”周子昆不服地说。

“谢谢,单位上我就不去了,我还得赶路,到银坪的班车只有最后一班了。”

“以后进城,一定到单位来,同学一场也好有个照应。”

周子昆和魏兴刚朝他相反的方向走了。孙小泉就像被人狠添了几背斗草的老牛,因饥饿吃得多,吃得猛了,现在,夜深人静,他得将吃下去的反刍出来,细嚼慢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说城里就只能让他们霸着。”周子昆这句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胜者王侯败者贼,在他骨子里,缺少的就是这种气概,这种王侯所具有的勇气和霸气。他已将自己放在了这架战车上,不冲锋陷阵,不起而拯之,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他能等死,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而心甘情愿吗?

严格地讲,现在的单位,除了缺钱,根本不缺人,像林业局这样的单位,钱都不缺。人财都不缺的单位一个县上有几个,在这样的单位当个党政一把抓的局长,架子大成什么样儿就不难想象了。

上班将近一月,夏志坚局长只是隔着玻璃窗见过几回,夏局长唯一一次来办公室时,孙小泉正对着一杯清茶在办公桌前发愣,即至站到他跟前时他才醒过神来,夏局长要一份去年上报省厅的材料,管文档的宋小英正好出去了,他和高爱国忙乱了好一阵,到夏局长等得不耐烦拂袖而去时,还没有找出来。他俩从各股室找遍了,就是没小英的人影儿。等,火急火燎地等,一个小时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哎呀,你可真把人给急出病来了。”看到小英,小泉就像看到救星一样。

“急啥,不就是找一份文件吗,值得这样轰轰烈烈,大惊小怪,弄得整个一座楼都知道我溜岗了。”小英说得轻描淡写,不满却是藏都藏不住。

小泉不能说啥了,低头看报,心绪却再也拢不到报上。小英三两下就找到了夏局长要的材料,用公文夹一夹出去,没几分钟就来了。

“这么快?”小泉不解地问。

“夏局长看了几个数字。”小英说。

林业局办公室算上小泉共七个人,办公室主任赵田地是一个老林业,打参加工作到林业局就再没摆脱过一个“林”字,窝却是挪了好些个地方,林业局的股室站所没一个地方没留下他慢不腾腾的脚印。赵主任对他还算热情,上班头一天就谈到他在《林业研究》上的论文,说办公室缺的就是他这样既能研究,又能总结的人才,听得孙小泉心潮澎湃。赵主任让他先熟悉情况,可熟悉情况一月都过了,赵主任给他啥工作都不安排。办公室有他没他一个样。他心里开始打鼓,看眼下这样子,他真要怕被调整工作了。有次闲淡,赵主任谈到他在南梁护林站的情况,说得惨不忍闻。“那年雪大,大雪封山,别说小路,大路都没了形象,大家都想家,可谁都不敢走,雪下成那样子,又被风填来填去,谁也保不准一脚下去会踏到路上还是掉进沟里。菜和面吃完了,一天三顿都是洋芋,吃得大伙眼窝比深眼窝洋芋还深,放出的屁都是洋芋味的。几个大男人一个看一个煎熬着,真惨啊。四十天后出山时,一看见女的,不分老小全都狼似的干嚎起来。”这话赵主任是当笑话讲的,孙小泉却觉着主任是借口传言,听得他胆战心惊,直往坏处想,仿佛那些看见女人狼样嚎的大男人中肯定会有一个是自己。

当天晚上,孙小泉敲开赵主任家的门。他没敢早去,赵主任住林业局后面的家属楼上,去早了,怕碰见局里的人;迟了,又怕赵主任休息了。估摸着差不多了,他提上价钱不菲的东西,头一低,趁着夜色,顺墙根溜了进去。赵主任家住一楼,倒避免了好多麻烦。

“天这么黑,你咋来了?”赵主任问。

“早就想来了,只是不敢,今天也是大着胆儿来的。”小泉诚恳地说。

“一个房子里办公,低头不见抬头见,值得这样吗?”

“咋不值得,放羊娃还有个领头的,你是我的领导,礼节总不能失吧。”尽管心里也虚着,但和赵主任谈时,他却不显得被动。

“我写不过你,说也说不过你,什么话经你口里出来,就有情有义,有理有据了。菊梅,快看来,这就是我常说的办公室新调来的孙小泉。”话音刚落,门轻轻地吱呀一声,赵主任的妻子就出来了。

“我家老赵说办公室调来了一个笔杆子,没想到人也长得这么精干。”李菊梅热情地说。“你看你,光顾了说话,连水都忘倒了。”她顺手提起电壶,往小泉的杯子里续水时,小泉忙把壶抢过去。

“阿姨,我还是小娃娃哩,让你倒水,不是让我遭罪吗?”小泉说。

“你看这娃,嘴多甜,哪像你养的,人前一句话都不会说。”菊梅对丈夫说。

“我养的还不是你养的,错成我一人的了?”

“小什么……”

“小泉。”赵主任忙接上。

菊梅有点尴尬,“你看我这记性,小泉,多大了?成家了没有?”

“还没有。”

“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那还不得感谢阿姨。”小泉略一迟疑后说道。

李菊梅是个直性子热情人,老两口关系密着哩,小泉从简短的谈话中就能看出来。他猛地想起了赵主任说的艰苦经历,心中不由一笑,难怪哩,这样好的媳妇几十天不见,见了不狼似的嚎一阵才怪哩。

赵主任家没白去,随便一阵火力侦察心里就有数了,更奇妙的是这次走动,他明显觉着和赵主任之间的距离近了,尽管赵田地还是主任,他还是无所事事的待岗青年,但他相信感觉甚至直觉。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一种心理距离,办公室里没山没河,高山大河都在人心里装着。这种说不出的距离,人人之间有,以官场为最。

这种幸福的自我感觉并未给小泉带来什么明显的变化,将近两个月,在林业局大院除了办公室,竟没几个认识他,有几次怯生生地去其他股室转悠,人家竟以为他是乡上送报表来的,弄得他好不尴尬,解释不好意思,不解释同样不好意思,只好怏怏不乐地退出来,一整天心里憋屈得难受,从那以后,他宁可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地喝茶,也不去其他股室了,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增文贤文》他一整个能背下来,可咋就一点没理解呢?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他只是近水,只是向阳,可何时先得月,何时早逢春,心里急煎煎的,却又实在没底。

岂止得月,岂止逢春,眨眼间,他的黑夜和肃杀的秋天,甚至奇寒的冬天都来了。

早晨上班时,赵主任领来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这是给咱新调来的小田,田正纲,新鲜血液,咱办公室的力量又加强了。”赵主任这样介绍时竟有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就像他终于得到了一员思慕已久的猛将。孙小泉和别的同志一起鼓掌,手掌相撞的一瞬间,鼓掌的声音没出来,心跳的声音却掌声一样响了。

田正纲朝大家微微一笑,掏出一包加长红塔山香烟,从主任开始逐人敬过来,孙小泉不抽烟,没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就像两辆迎面驶来的汽车,他明显的觉着对面的车灯比自己的亮,岂止亮,简直有一种霸气和挑衅。孙小泉失败似的低下头,底气就像被人突然放光了似的。

稍稍寒暄几句,赵主任又带着田正纲出去了,乍一瞥时见他俩进了夏局长的办公室。

二人一出去,小英的介绍就开始了,岂止介绍,几乎是背诵田正纲的出身传。田正纲,男,二十四岁,县粮食局长谢康路的大公子,秦源师范毕业……孙小泉有一句没一句,又不想漏掉一句地听着。

晚上临睡时喝了一杯茶,翻来翻去睡不着,寒风扑打着窗子,有点年月的老房子松动的门窗发出哐啷啷的响声,在寂静的寒夜里,这声音是那么大,那么硌人。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白天的一幕,浮现出赵田地掩饰不住的踌躇满志和田正纲写在脸上的志得意满,甚至志在必得,咄咄逼人,可刚刚踏进办公室的他想得到什么呢?

啥都没个答案,一切还都是未知,连他的何去何从也是一个大大的未知。乡上工作苦,大多苦在,万没想到机关工作更苦,全苦在心上。办公室就他调进来好长时间还悬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难受着,没有岗位,田正纲一来,不就更没岗位了。

孙小泉第一次领略了事在人为的含义。第二天早上学习之前,赵主任宣布田正纲从事秘书工作。这宣布让所有人一惊,要知道办公室秘书虽是写材料的,可位置在那摆着,一旦有个要紧材料,大家还得听他吆五喝六,为他帮着找素材,围着他团团转。这是一个苦差使,可是一个最能直接接触主任、局长的差事,也是一个最有发展前景的差使,林业局三个副局长,有一个就是直接从材料秘书的岗位上提拔为副局长的,让各站所股室领导心里不得不服。行政上,人像商品,就看店主把你能不能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多差的商品,摆在显眼处,待价而沽,不愁卖不出一个好价钱,这世上,认假不认真,认鬼不认人,被假冒伪劣忽悠得团团转的多的是;若摆在不被人注意的旮旯里,或者干脆不让你上货架,堆在仓库里,灰遮土掩,多好的商品也没个价出来,时日一多,款式过时,产品换代,削价都难卖出去。

上班两年有余的孙小泉依然悬在空中晃悠着,刚调局里的喜悦荡然无存,心里灰灰的,站人跟前,连个头都矮了几分。可他不服,不愿就此悬下去,悬下去的结果他知道,他不容易,真不容易。

从程前章家出来的第三天晚上,他就逡巡在林业局长夏志坚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附过,而且还是一个他能看见人,人却看不见他的暗角。

夏志坚他不认识,住的地方更是不知道。但他认识两个人,周子昆和魏兴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先找到了在县监察局的周子昆。

监察局在县政府机关大院。

不怕笑话,打参加工作以来,孙小泉还是第一次进县政府。他在县政府门前停了停,虽只差两三个字,柳县人民政府的牌子远比银坪乡人民政府的牌子要气派得多,县政府车出车进一派繁忙景象,步行的人左臂弯夹一精巧的小公文包,右臂甩开大摇大摆地出进着,他学那些人的样,刚要往里走,有一个声音如当头棒喝,与此同时,一个人从天而降立在他的当面,“到哪去?”

“……监——监察局。”突然的一惊,让小泉半天说不出话来,说出来时也有点结巴。

“找谁?”那人一脸冰霜,好像他成了阶级敌人和恐怖分子。

“找周——周子昆。”

那人略一沉思,似乎记起有这人,“登记了去。”

孙小泉这才发现门卫室窗台前有一张红漆漆的老式桌子,漆皮脱得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像麻人的脸,“来客登记”的小牌子也斜放在窗台上。小泉按要求做了简单登记,朝门卫微微一笑。

“上三楼往左手方向走。”门卫表情依旧,却是没了先前的敌意。

走到监察局门口,孙小泉心里又咚咚地跳起来,轻轻敲了敲门,“请进。”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周子昆站起来。

“咋就你一个?”小泉不解地问。

“开会的开会,查案的查案,正好我今天值班,要不,我也出去了。”

“你们的工作真潇洒。”小泉坐在周子昆对面,无比羡慕地说。

“不怎么忙,比乡上有意思点。你来是——”周子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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