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志坚一愣,他也想到过孙小泉,但他没敢说,因为按他的判断和政治嗅觉,这么一个咳嗽一声能让柳县全县感冒的人物是绝不会谈一个名不见经传,至今还在深山老林里猿猴一样采野果吃的小人物的。现在周书记这么一问,说不知道他没这个胆,错对先得一答。可没来得及答,陈局长补充了一句,“就是在《林业研究》杂志上常文的那个人?”

“噢,孙小泉,有这个人。”夏志坚终于敢肯定。

“他现在在哪?”陈局长问。

“在,在黑窑林业站。”夏志坚突然有点结巴。

“志坚,强将手下无弱兵,真没想到你手下还有这样一员猛将。”周书记颇为意外地说,说前,先给夏志坚一勺子蜜吃。

“这样的人咋能在林业站,人才难得啊。”陈局长喜怒不形于色,自言自语地说罢,就再没话,桌上一下有点冷。

“陈局长,我诚心敬你一杯,柳县林业工作有今天这局面,市上领导功不可没。志坚,别光知道自己吃菜,陈局长酒没喝好,算不算你的失职。”周志成一番话,又让酒场变得热闹起来。

夏志坚听了,小碟子里添满六杯酒,双手端到陈局长面前,“陈局长,周书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柳县林业局的工作,市上领导功不可没,你的关心支持我们水铭在心,你剪彩,六六大顺,算我敬您的。”

“好,心诚不诚,话却说得受听,我喝。”说时,端起一杯,在嘴唇上象征性地挨了挨,大家看见全都瞎子看戏,跟着叫好。叫好声中,夏志坚一气儿将六杯酒全喝了下去。

夏志坚身在旁的一桌上坐着,耳朵却全神贯注听陈局长一桌的声音,他听到陈局长在周书记耳朵边轻声问了句:“黑窑林业站离县城有多远?”

“八十多公里,路不好走。”

夏志坚装着没听见,走出门,在吧台上给赵田地打了个电话,“你今天无论如何给我把孙小泉从山上接下来。”

“路有问题。”赵田地在电话中说。

“我不管,背也要背下来。”说罢,叭的一下将电话挂了。

好久没有见到亲爱的俞晓丽大夫了,现在,她正站在柳县林业局门口,张望了一阵,她向门房走去。

“请问办公室从哪走?”

头发有点灰白的门卫老王打量着她,弄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不由得低下头去,好像心中有鬼似的。

“你找谁?”

“孙小泉。”俞晓丽觉着有点羞赧。

“孙小泉,好找,上前面那楼,到二层后向这边拐就到了。你是他——”各地的门卫有两种通病,或者冷言冷语,好像那个大院子的主人俨然是他,要进不要进全在他一句话,权大得了不得,但一根臭纸烟后态度又会来个180度大转弯;或者出于职业的认真,细查细问,热情得有点饶舌。老王显然属于后者,晓丽转身往前走时,他又追了一句,“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女同志,正埋头看文件,没发觉从门口进来的晓丽,“请问——”女同志抬起头,目光和善地看着她,“孙小泉在吗?”

“他跟夏局长下乡去了。……请问你是——”小英问道。没来得及晓丽开口,她又问了声:“你大概是俞大夫吧?”

“你从哪知道的?”晓丽惊奇地问。

“孙小泉告诉我的。”

“那你肯定是小英姐了,小泉经常说起你。”几句话下来,晓丽和小英就亲人似的无话不谈了。临走前,晓丽说:“小泉来了你说一声,我住柳县饭店308房间。”

“不坐坐了?”小英恋恋不舍地说。

“不了,小英姐,再见。”

晓丽走后,小英写了张纸条从小泉宿舍的门缝里塞进去,她估计晓泉来时肯定晚了,肯定下班了。

俞晓丽是参加全县乡镇卫生院计划生育手术培训班的。报到登记完,直接到林业局来。来局里时,她有点激动,又有点紧张,有点忐忑不安。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看啥都有种怯生生的感觉,而现在,她多少有点失望。

晚饭吃罢,别的大夫一个约一个全出去了,县城对她们来说并不远,但一年来县城的时间却是有次数的,对于这些深处乡下的女性来说,县城让她们着迷,让她们大开眼界,县城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谜一样的。

晓丽却啥地方都没去,岂止没去,连房子都没出,一个人守着一台十八英寸黑白电视机,味道寡淡地看着,朵耳谛听着门外任何一丝声响。有几次她都听到上楼梯后往这儿走的脚步声了,却是从门口经过去了别的房间。

“笃——笃——笃。”声音极轻,可在晓丽来说,晴天霹雳似的,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咚咚咚的声音都听见了。她强按激动,迟迟不想开门,小笨蛋,也让你尝尝心急火燎等人的滋味。敲门声极有节奏,轻柔而执著,屋内电视机的声音告诉外面的人,房子里肯定有人。终于还是她熬不住了,猫似的轻轻走到门口,突然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她和他都愣住了。

“……请,请问,张兰琴在这儿住吗?”

“没有,这儿没有这个人。”晓丽说罢,不友好地关上门,又狠狠心肠关上电视,好像一切失望都是电视造成的。张兰琴,她突然对这个叫张兰琴的女子羡慕和嫉妒起来,至少,在今夜,她是个幸福的女人,有人踏着夜色登门看望。

晓丽这样激动一阵,失意一阵,紧张一阵,灰心一阵地等着,从八点到九点,从九点到十点,十点半一过,大家花喜鹊般叽叽喳喳说笑着走进门时,孙小泉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怎么没来?怎么能不来呢?是小英姐没说到,还是知道了不想来?还是……俞晓丽失眠了,第一次在县城里失眠了,这样的失眠在乡卫生院已不知有多少次了,来县城的路上她幸福地想,今天晚上可要做一个好梦。可现在,她躺在和亲爱的小泉近在咫尺的地方,别说梦,连睡意都没了。对于在县城只能呆两个晚上的俞晓丽来说,每一个晚上,都是珍贵无比的,可今晚,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吃早点时,看着桌前的空位置随便坐下来。这次会议,阴盛阳衰,男的倒成了点缀,成了党代表。女人们坐一起,不吃还可以,要让她们闭口不说,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一个说了句:“大家聚一起不容易,互相介绍介绍,日后街头巷尾碰上也有个招呼。”说罢,从她开始,一个接一个自我介绍起来。张兰琴,这名字好熟啊,她突然想起晚上来人找的情景。张兰琴现在正好坐她对面,她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张兰琴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的笑意。作为女人,她知道这种幸福的根源何在。“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于沉浸在热恋中的男女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短暂的相会更幸福呢?

春波在心中荡漾,幸福用爱情的语言写在脸上,那可是任谁也无法遮掩的啊。她对眼前这个女子真是羡慕极了,羡慕得都生出一丝嫉妒和醋意。

来县城参加培训的事定得有点突然,但给小泉提前说一声的时间还是有的,但她没有说,她想给亲爰的小泉一个惊喜。小泉调城里后不时也来卫生院,就是驻黑窑林业站后,也来过两回,每次,在幸福无比的同时,看着小泉风尘仆仆,气喘吁吁的样子她又有点不忍,特别是有次小泉赶到卫生院时,她到二十公里外的地方巡诊去了,小泉又骑上自行车找到巡诊的村,要不是周围有人,她真想抱住他亲吻一阵,偎在他怀里痛哭几声。她看重的就是他的憨厚,啥事儿对她都不掩不藏,包括野心,包括对权力由衷地倾慕,她口里没少泼凉水,心里却很清楚,男人,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心都是野马。野马也能冲锋陷阵,就看是遇上咋样的骑手,如何去驾驭它。

这次正好是个极会,她去局里找他,晚上,也像县城里的青年男女一样手拉手去大街上转悠,可到局里扑空了,多少有点失望,而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就不是失望而是彻底地绝望了。

她和孙小泉的婚姻在整个银坪乡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许多人对她看上孙小泉,并且一往情深有点不理解,在有固定职业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情况下,女大夫俞晓丽简直就是香饽饽,只要是年轻人,哪个不贪,哪个不想,别说推而广之到整个柳县,就银坪乡来说,从最好往下排,前五十名里肯定没他,别看银坪乡地方不大,可本人条件好,家庭情况好,有背有靠的人大有人在,可谁也没想到银坪乡一枝花竟让这黑不溜秋的家伙给摘了,真可谓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好吧,咋插上去的咋乖乖地拔下来。几乎没有几个人对他俩关系的前景看好,孙小泉这小子还不是扛上碌碡打月亮——不知高低,骚情上一阵,自讨没趣灰溜溜落荒而逃。可问题是在别人看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剃头匠的担子——一头热的恋爱,他俩却谈得有滋有味,如胶似漆,特别是一夜间孙小泉摇身一变从一个乡镇干部变为林业局的干部后,大家似乎觉着说得有点多了,在佩服孙小泉高粱面里调辣椒——吃出看不出的同时,对一脸热情的俞晓丽的眼光也有点刮目相看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孙小泉说不准是一驾人物哩。

“晓丽,我爱你。嫁给我吧,晓丽。”孙小泉单腿跪在俞晓丽宿舍地上,辣的眼睛望着晓丽。

晓丽轻轻走上前,一把抱住小泉的头,滚烫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接连不断落在小泉头上、脸上。他们长时间拥抱着,喘息着,急急地寻找着,很快,两个年轻人青春的嘴唇准确无误地合在一起,天旋地转,脚踩云朵在爱情的天空中飞翔。

俞晓丽每次回忆,心中都会有一股暖流升起,这股暖流迅速扩大,迅速蔓延开去,脸上一阵阵地滚烫,她在心里默念着小泉的名字,幸福无比,快乐无

敲门的声音热烈而急促,晓丽打开门,小泉,她的小泉就站在门口。小泉一脚跨进来,反手关上门,只一愣,就老鹰觅食般将惊魂未定的俞晓丽一把揽在怀里,那么紧,晓丽呼吸都有点困难。晓丽头抵在这个热情似火的年轻人的胸膛上,就像一艘远航归来的巨轮安详地停泊在细浪轻涌的港湾里,几天来的热烈盼望与等待,不就是为了这美好的瞬间吗?只这一抱,她就觉得先前所有的痛苦都是值的。

“今天回来一看到宋小英写的条,恨不得一步就跨你这儿来。”小泉依然沉浸在亲切拥抱的激动中。

“昨天去哪了?”晓丽撅着小巧的嘴,娇媚无比地问。

“昨天,昨天和夏局长椿树岘下乡了,本准备晚上回城的,马书记太热情,他和夏局长是至交,夏局长走不开,我们就在乡政府住下了。哪知你——”

“我还以为你成了县上的大干部,把我这个乡下女子给不理了。”晓丽说时,拿目光剜了一下小泉。

“哪敢,哪舍得,就怕你不理我,至于我,早让你连魂带魄全勾走了,岂敢不理。”

“听人说城里的男人花心,说变心就变心了。”晓丽快快地说。

“你看我变心没变心。”说时,又一把将晓丽搂到怀里,辣的亲吻就像邮政局的邮戳,盖得她满脸都是。

“你是看我来的,还是占便宜来的?”晓丽故作生气地说。

“你说哩?”小泉嬉笑着问。

“我看,让我看什么,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我看两个想法都有,边看边占,边占边看。”

“你这人咋变得有点赖皮了。”晓丽没好气地说。

“赖,赖了好啊,没听说男不赖,女不爱吗?”小泉嬉皮笑脸地逗着。

“好好好,你赖,你是赖皮死皮还不行。怎么样,癞皮狗,不领乡下女子到你们县城里转转?”

“求之不得。老天保佑,让我多碰见几个熟人,这么漂亮可人的人没几个熟人见见,让我虚荣虚荣,岂不太可惜。”小泉真是喜不自胜。

“别把我寒碜了,城里哪个姑娘不比我漂亮十倍百倍。不过我可告诉你,城里女人活拉人哩,保不准哪一天你也被活拉了去。”说这话时晓丽明显有点忐忑不安。

“你放心,三省吾身,我会警钟长鸣,狠斗私字一闪念。”

柳县县城是一座古城,以四个城门为点构成了县城道路的十字骨架,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城市的扩大,北南西门相续拆除,城墙也在各种蚕食鲸吞中七断八截,风雨飘摇。仅剩一座孤零零的东城门,在风雨剥蚀中体会唇亡齿寒的忧伤。柳县县城的繁华主要在这两条大街上。

柳县饭店正好处在两条大道交汇点的东南。在房子里时县城是安静的,从房子里一出来站到大街上,就完全成了另一种景致。县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沿街摆开的地摊,以吃为主,各种小商品也是见缝插针,吆喝声、叫卖声、音箱中挤出的嘶哑的流行歌曲,好像谁招惹了它似的歇斯底里。晓丽一看这阵势,害怕似的靠到小泉跟前,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县城的夜市比银坪街的逢集日还要红火。

他俩边走边看,不一会就走到了东城门口,“要不要出城去看看?”小泉问道。

“你看。”一脚跌到市声和人海里的晓丽除了新奇和紧张,啥主意都没了。

“出去看看。”晓丽没吱声,算是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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