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袁家窑的家门几乎家家不关,多的是在门楣上钉一木旋钮,手伸里边一拨门就开了。门一开姚书记金蝉脱壳人就没影儿了,荆树轩也不怪,村里干公事有难处,熟门熟户的,面对面不好弄。听见院子里有人,黑黑的屋子里传出一声警觉的声音:“谁?”

“仁武,我们是乡上的干部,你和媳妇把衣服穿上起来,我们有事情和你商量。”屋里的煤油灯点燃了,一阵慌乱后仁武和媳妇起来了。仁武媳妇瑟瑟着腿,非常紧张。

“荆乡长,黑天半夜你来——”仁武小心翼翼地问。

荆树轩包西南片多年了,认识好多人,村里人更是全把他认下了。

“几个孩子?”荆树轩问。

“三个,只有一个男的。”

“都三个娃了还不把媳妇计划了,再生养下去,让娃吃你不成。计划的事村上给你说了没有。”

“说了,就一个儿子,我总觉着有点单。”

“单,生多少是双。去,让媳妇洗一洗,今晚把手术做了。怕你忙,到卫生院去不方便,看,我连大夫都带来了。这是卫生院的俞大夫,手术做得狗撵鸭子呱呱叫,结扎就像挑个刺,几分钟就好了。”

“这,……明天我们到卫生院去。”仁武很不情愿地说。

“这个啥,就到这儿做,到哪里还不是做,跑那几公里冤枉路有啥意思。”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不做不行,荆乡长口气绵,说的话却硬。夫妻俩进屋嘀咕了一阵。仁武出来了,“计划我们同意,麻药一定要打足,我媳妇胆子小,怕疼。”

“那还用说,如果疼了你找我的麻烦。小泉,你给俞大夫打打手电吧。”荆树轩说时,茂同忙将头转过去。

陪俞大夫进屋,小泉还不清楚打手电究竟是照啥的。直到俞大夫软言细语地作了一番安慰,仁武媳妇躺在炕沿上,将裤子褪下半截,亮出白白的小肚子和隐隐约约的**时,他头才轰的一声,明白打手电是什么意思了。最早这手电是由乡上女干部打的,分片时每片都有一女干部,女干部不在时,由家属打,可这办法不行,十指连心,当家属的一看见亲人的血,没有几个不眩晕的。后来统一由女干部打,女干部不在,间或由男干部打,艾红梅生育去了,这个间或今夜就轮到了孙小泉身上。

孙小泉手有点抖,手电的光便有点晃,照不到该照的位置上,他的眼睛更是不敢往地方上看。“打好点,别晃!”口罩后的声音尽管轻轻的,但不满意却是明显的。小泉来了个深呼吸,集中了一下慌乱的思绪,还好,手总算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你们俩忙,我和茂同去那一户家。”荆树轩站在院里喊了声。小泉顿时有点莫名的紧张。好在俞大夫技术精湛,二十分钟稍过点,整个手术就结束了,俞大夫又仔细安排了一些注意事项。末了,掏出一个带香味的小手帕,“把汗擦擦。”小泉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汗水已叠满了他的额头。

“谢谢。”小泉把手帕递过去,他发现,俞大夫的眼睛真慈祥。

临出门,俞大夫又给仁武安排了一番注意事项,有些事反复叮咛。小泉感到俞大夫心肠真好,工作细致周到。

出仁武家门到另一户人家时,准备工作早已就绪,依然是小泉打手电,但手已不再那么抖,手电光定定照在手术部位。因少了一些准备环节,手术做得更快。

两例结扎一完,大家便松了一口气。计划生育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难,没一样好搞的。筷子里挑旗杆,相对于结扎绝育,放环似乎容易点。大家在门外一边抽烟休息,一边开着小泉的玩笑。

“小泉,开眼界了吧,乡镇工作怎么样,不在乡镇工作,哪见得了这西洋景。”茂同的脸色隔着夜色看不见,嬉皮笑脸的表情却通过声音传了出来。

“你小子真有艳福,刚参加工作就碰上了这好事儿,不像我,白到世上来了一场。”说这话的是银坪乡三大犟之一的张成望。

“你老,媳妇的物件都快让你翻成鸡胃了,还不满足。放环时,把手电交给他,让这老草驴也见见西洋景。”荆树轩骂道。张成望犟归犟,可皮张厚,能开玩笑,只要和他年龄相仿,说得来的,你越叫他老、老草驴他越高兴。

“送人送过河,我劝你们行行好,好人好事做到底,就让咱小泉来回冷眼向洋看世界,潇洒走一回。”

“小泉,我看这么多人还是老张把你好,节节在后,锅底里有肉,开锣演大戏,好的在后头。”茂同这么一说,所有人全都坏坏地笑。却是夜色遮拦,生动的表情只能让小泉在暗中想了。

村上的书记主任早一个老鼠没尾巴了。放环毕竟不是绝育,还有生养的机会,因而,尽管也不情愿,干保证万保证一旦生养合适立即上卫生院结扎,但人已拥到当院了,也就只能说说,谁也改不了这个口。真到给俞大夫打手电的时候了,那些吵着嚷着要去的全都成了缩头乌龟,啥声儿都没了。还是小泉,只能是小泉了。

小泉和俞大夫进来,俞大夫依然是一番安慰,一番好言相劝,可这回不是裤腰把私处堵住,而是整个裤子都脱了下来。俞大夫将女人的腿分开。手电光一照过去,仿佛那地方有一榔头飞过来似的,小泉头一下就晕了,心跳到嗓子眼。小泉是个处男,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一个长毛的物件,现在,那东西一览无余地放在他眼前,而且,为了保证照亮,他的眼睛必须死死地、定定地盯着那儿。奇怪的是这回他的手没有抖,额头上也没有汗,不知什么时候,他先是觉着心头有点堵,鼻子有点酸,很快眼泪就极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说不上有什么感觉,被人捉弄,被人愚弄,不,什么感觉都没有,要说痛苦,不,连痛苦都没有。他好像一节木头,木木地立在那里,一任泪水簌簌而下。

“星期天下午你到我家里来。”程前章对孙小泉说,说不上热情还是不热情,小泉临出门时又追了一句,“记着,一定来。”

孙小泉有点纳闷儿,程书记邀他是什么意思,那态度不冷不热让人怪难捉摸的,书记的话对小泉来说是圣旨,是命令,只有服从的份,哪有敢违抗不从的道理,他最后这一句明显是多余的。

桃花开,杏花绽,一翻过春的山梁,一切活儿都变得紧了,这周星期天是不放假的,程书记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他放了假。当书记真好,会上正颜厉色强调组织纪律性,可会下来,让谁留让谁走还不是随口一句话。打开春上班,小泉已连续四周没回家了,想回家都想疯了,哪有忘的道理。

星期六黄昏前,他给所包村秦家山村书记秦世民打了声招呼,“一旦荆乡长问,你咎书记叫我进城去了。”

“陪程书记进城,小泉你怕要交桃花运了,你看这印堂,亮得快闪出金光了。”秦书记戏谑道,孙小泉包秦家山快一年了,和秦书记配合得还可以。秦世民这人牛皮,有许多山大王作风,小泉之前的包村干部和他发生了点小纠纷硬是让他给撵了。小泉来这儿时,头发根都有点上竖,几个月下来,比他想象和听说的要好得多。

尽管就十多公里的路程,可家就是家,虽是破屋烂院,让人一看要多亲切有多亲切。母亲却有点不安,“这么晚来,没什么事吧?”

“啥事都没有,想家都快想疯了。”小泉斜躺在炕上,话语里带着几分娇气。

“啥,想家,你哪有家。咱农村人说的家是婆娘,你有吗?”母亲打量着儿子的眉眼,语含嗔怨地说。

“这个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净往人的疼处戳,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媳妇在人家家里养着,凑个黄道吉日接过来,这么简单的事,你急什么急。”小泉大大咧咧地说,这样的口吻在母亲面前说,太让他放松了。

“可你的黄道吉日在哪,我等得没想没望的。”

“快了,耐心等着,馍馍不吃盆里放着,是咱们的的,谁也抢不去。”

“说得轻松,煮热的鸭子还飞哩,你再别给我说什么黄道吉日,你领一个对象进门的日子就是黄道吉日。前几天你三姨说他们村有一个在县毛纺厂工作的,干脆明天你去你三姨家,碰不上的撞上了,说不准还真是你的茬儿。”

“明天,明天肯定不行,乡上程书记让我去他家,看来有什么要紧事。”

一听是程书记的事,母亲脸色一下就严肃了,程书记她没见过,但儿子常说,她知道儿子在他手下干事。

“程书记叫你去他家,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你去时带什么东西?”母亲问。

带什么东西,这事还真给忘了。又不是逢年过节,带什么带,再说,就是逢年过节他也没去过,稍微像样点的烟酒买不起,带两瓶冷罐头,戏耍人似的,去还不如不去。可这毕竟是第一次去程书记家,明天到城里后再说。小泉不是城里人,虽在川道,从家里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路。

上午赶了点地里的活,中午饭一吃,他就骑车进城了。可城里转悠了几趟,还是没想好买什么东西,看着快两点了,买了一条黄奔马烟,二十元,半个月工资,装进黑色人造革提兜他就后悔了。妈的,又不是求他办什么事,凭啥送这么大礼。退是退不了了。算了,昏头也是自己先昏了,怨不得别人。

站到程前章门口前,小泉来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女人的头,“请问程书记在吗?”那女人没说在,也没说不在,把门缝往宽里拉了一下,小泉便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是小泉,说曹操曹操到,我和你姨刚才还念叨你哩。”小泉忐忑不安往里走时,程前章就像天上掉下来似的站在他当面,“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孙小泉,金城林专毕业的高材生。”程前章对开门的女人说,那女人便像谁在脸上扎了一锥子似的有了些许说不上幸福还是痛苦的表情,算是打招呼,小泉的心里却是一个劲地发毛。

小泉这是生来第二次进楼房,第一次是去林专一个讲师家请教问题,给他的印象是那房子不大,四壁除了书,好像别的什么都没有,不像程书记家这样宽敞,也没有程书记家这么多的摆设,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好半天都在旧社会资本家的梦中游荡。

“月芳,给小泉泡杯茶来。”程前章喊了声,卧室门一开,一个姑娘出来,泡了一杯茶给小泉端过来,小泉见了,忽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接时,不提防茶水烫了一手。

“没烫着吧?”程前章关切地问。

“没,没有。”水不很热,手没烫着,却是弄得小泉非常尴尬。

“小泉你喝水,别紧张。乡上工作还习惯吧?”

“习惯。”小泉就像一个待审的嫌疑犯,从里到外两个字:紧张。

“在乡上工作,真把你们这些大学生大材小用了,中国就这样儿,人多,得首先考虑吃饭,考虑就业,这两样问题都解决了,才可考虑其他的,没办法。就咱乡的情况你看,有专业的没岗位,有岗位的又占着茅坑不拉屎,让你干着急没办法,这回我是下决心想让你们几个大学生专业对口,不论对公家还是对个人,都是好事,可一旦操作起来,想得多复杂也没实际复杂。前几天想把你从村上抽回来,专门负责荒山绿化的事,村上人手倒不开不说,班子内部意见也不统一。”程前章说时,长叹了一口气,半天无语。

“我的事您就别费心了,有您这句话,我在哪干都一样。人说秦家山秦书记霸道,我看还并不是那回事,我和他配合得还可以。”

“人心隔肚皮,路遥知马力。啥事多留个心眼有好处。”

小泉听这话,完全像听一个长辈的话,刚才紧张的心情渐渐就和缓了下来。也可能是家的这种环境,让程前章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推心置腹。

“月芳,给小泉倒水来。”月芳闻声出屋,这回小泉没有站起来,续完水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月芳是我媳妇的侄女,在县城制鞋厂上班,经常在我家,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就和我女儿一样。月芳,姑父说得对不对?”

月芳脸上的肌肉僵硬地一抽,没说对,也没说不对,这使小泉想起给他开门的那女人——程书记的妻子,养儿跟阿舅,养女像姑姑,真有道理。谈了很多,大多时候小泉是在认真听。看时间不早了,程书记妻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逐客似的,小泉说:“程书记,你叫我来,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家坐坐,我家就是门槛再高,可对你不拦不挡啊。”程前章亲切地拍着小泉的肩膀。

“那我就回去了,明天我和秦书记说好要规划造林的地块去,今天得连夜赶到秦家山去。”

“公事要紧,身体更要紧,千万不要累坏了自己,秦世民那人刁,你越让他,他就越得寸进尺,连自己姓啥都忘了。”

程前章把小泉送到门外,“有空和月芳接触接触,你也到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说是这样说,不过千万别受我的影响。如果愿意,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不愿意,不要言传,我就心领神会了。婚姻是终身大事,勉强不得,但也不能弦定得太高。路上骑车小心点,以后随便来,带什么东西,这回给你面子,下不为例。”说罢,又在小泉肩上轻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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