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为啥不取,钱不够?”小泉不解地问。

“啥钱不钱的,我压根儿就没病。”

“没病你开处方干嘛。”

“干嘛,还不是为了就近看看。”舅舅得意地说。

“你呀,你可真有办法。”小泉忍不住一笑。

“啥有办法,这回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了,我今天就是专为这事来的。”舅舅这样说时,神情一下就严肃起来,像有什么大事似的。

“啥事这么焦紧,我能不能想上办法?”

“是这样的,你妗子家种了一亩树苗,咱们家也有六分多点,合起来还不到六万苗子。往年,都是你妗子的弟弟托关系从林业局夏局长跟前要条子卖的。今年初,那人调外地去了,这关系就断了。本来我不想找你,刚到林业局,人生地不熟,啥都不顺,可东推西推就是推不出去,看着别人的卖后钱都领了,你妗子急了,催着我来找你,我不想来也没办法,也是,往年都是人家帮咱销的,今年,没你这个关系也就罢了,正好你调这儿了。别人给我说的我一户都没应承,就我和你妗子家的,你看——”舅舅眼睛盼兮兮地看着小泉,就像成与不成全在他一句话。

“这……我也说不准,打听打听吧。你咋不早说?”

“不是没准备找你嘛,逼到现在这地步,我知道你也有难处。”舅舅不好意思地说。jiqu.org 楼兰小说网

这几年托包产到户的福,农民的吃粮问题解决了。可钱的问题越来越突出,物价长,工资长,这长那长,就是农产品的价格不涨。就是长,农民手里除了糊口的几颗粮食,还有啥,就粮食也没多少剩余的。没办法,有人就思谋着种树苗,年年植树造林,年年要好些苗木。树苗的种植简单,花椒、刺槐、白杨就这几样,都是些见籽就活的苗,难的是推销,推销出去就是钱,推销不出去就是柴,每年都有变成钱的,每年都有晒成柴的,就看你在乡镇,特别是林业局有没有得劲的关系。这事孙小泉早听说过,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究竟啥道道,他也说不清。可现在,这事遇到了他头上,而且还是他舅舅和妗子家的,他记得这是长这么大舅舅第一次给他张口,而妗子对他这个外甥和亲生儿子没啥两样。按理,舅舅不说他也该主动承揽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别说金刚钻,连锥子他都没有,岂敢承揽,可现在,舅舅十几公里路上找他来了,他知道舅舅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不到走投无路,他宁可给别人张口也不愿给自己的亲戚张口。

孙小泉想了一夜,把局里每一个人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特别是夏局长,可一想到夏局长就觉着怕。直到起床,他还是没想出一个好办法,连给谁张口都没想好。早晨起来,喝了口白开水就往办公室里走,到大家来时,卫生让他一个人打扫好了。

赵主任被夏局长叫去了,办公室群龙无首,田正纲盯了他半天,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小泉,你咋成了熊猫宝宝,眼圈儿全青了。”小泉听了,脸上觉得一阵炽热,“借了本小说,忍不住,一看就看到了四点多。”他忙找了个借口想掩饰过去,没想到田正纲又问:“不会是黄色的吧,啥书?”

“……《雪山飞狐》。”

“那还真是本好书。”《雪山飞狐》他只是听过名,根本没看过,好在田正纲没再问,要不,非露馅不可,因为他连里面一个人物的名也说不上来。

赵主任不但没来办公室,反倒和夏局长一起坐三菱车出去了。一看赵主任出去,办公室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溜了,就剩下小泉和小英。

“你今天心事重重是咋了?啥《雪山飞狐》,一听就是骗人的。”小英说。

“骗人,唉,骗了谁也骗不过火眼金睛的你,我那两下子,还不是碟子里的水,让你一眼就看到底了。”小泉无可奈何地说。

“说说,啥麻缠事把你愁苦成这样子了?”小英关切地问。

“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对我来说实在没办法。你知道昨天我舅舅来,就是专门求我帮他推销我妗子家和他家种的树苗,也不多,满打满不超过六万。”

“我还当是啥,这点事就把你愁苦成这样子了。一句话,要不要我帮你解决?”小英看着他惊得珠子似的眼睛,有点忍俊不禁。

“那还不磕头作揖念你八辈子好。”孙小泉说时,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两天,最多不超过三天,万一解决不了给田正纲说,他这人有点公子哥儿气,对朋友的事,义气着哩。”

“田正纲你就不要说,一个办公室的,实在不行我给他说。”孙小泉忙说。

“我又没说一定给他说,我说万一,万一的可能有多大。你这人,怎么说哩,太老实,怪不得把你叫‘邮票’。”小英笑着说。

“谁这样说?”

“还谁说哩,明里不说暗里都说哩,柳县就拳头大点地方,谁能瞒了谁。别怕,据我观察,至少目前大家对你的印象不错。”

印象好坏还在其次。树苗的问题一解决,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回想一夜的煎熬,孙小泉说不上喜,说不上悲,穿着孝衫拜天地——泣笑皆非。在自己看来作难得了不得的事,在别人却是小菜一碟,不屑一提。道行,行政上,官场上,权就像社场上的芝麻粒儿,到处都是,就看你会捡不会捡,能不能捡起来。他想起了一句名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在行政上,他还是个嫩芽儿,虽也跟着敲钟击鼓,可一点道行也没有。任重道远,要想活出个人样儿,要想不遇事就失眠,就眼睛青得大熊猫似的,真的任重而道远。

第二天早上上班不多时,瞅着空儿,小英将一张纸条递给他,像老电影上计送情报的地下工作者,小泉忙塞进口袋,借出门上厕所掏出一看,“夏志坚”三个字虽说写得潦草,可他看了,亲切无比。而数字,不是六万,而是十万。要不是身后有人,他真想把这一字千金的纸条儿亲吻亲吻。

他终于可以像模像样地当一回外甥,尽管这外甥背后的滋味只有他道。胜者王侯败者贼,在败过无数次之后,他总算胜了一回。

更巧的是这十万树苗全拨在了银坪乡。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离开银坪乡快半年了。这段时间,他去过几次乡卫生院,乡上却没敢去。许多人从乡镇,特别是从山区乡调县城后,都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扬眉吐气,这种感觉他一点都没有。乡上工作几乎没给他留下啥值得怀念的东西,每每夜深人静,突然想到乡上时,眼前浮现的便是颤着手打手电的悲凉,是“邮票”、“粮票”带给他的屈辱,是他把李作林的“书法”装裱后挂在办公室里的厚颜无耻,是一次次被人奚落,被人愚弄的经历。他不想见李作林,那个在程前章面前把他当枪使,关键时候又把他一脚踹开的无情无义的伪君子。现在的银坪乡是李作林的天下,他绝不想看李作林在他面前气指熙使,尽管他只是一个放屁都砸脚面的小干事。但这次,他得去,听人说,树苗从送到乡上到钱领到手之间还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需要人来把持,老实巴交的舅舅是没办法把握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过程的。

父母亲任何时候都是最为他着想的人。舅舅和妗子家的树苗合起来还不足六万,剩下的四万他想让父亲落个顺手人情,解决一两户邻居的困难,让父母亲在邻居们的感谢中多少感受点自豪和荣耀,父亲听了,告诉他:“前一向有好几个人,有两户还是亲房,让我给你说说,我都给挡了。这事不敢开口,一开口,邻里邻居都给你种,翻过年,你帮谁不帮谁,帮的人觉着合情合理,不帮的不是给得罪了。如果你是局长还好办,你一个林业局四角子还没踏到的一般干部有这能耐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你舅舅找你的事我不知道,要知道,我也挡了,瞌睡从自己眼窝里过,何必麻烦别人。不过就你舅舅的脾气主动找你也实在是没办法,再说也不是别人的,就你舅舅和你妗子家的,他们对你那么好,帮这个忙也应该。为人为到底,送人送过河,这四万指标也送给你舅舅,让他落这个人情,不过——”父亲转过头,对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的妻子郑重地说:“你给他舅舅说,以后再不能给小泉添麻烦了,娃刚学着做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哩。”

“我说,真像你这样说,还不把人给得罪光了。”母亲头也没抬,不满地轻轻嘟哝了一声。

“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是为娃好,你当是啥。”

“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说。”父亲自了母亲一眼,追了一句。

孙小泉把夏局长批的条交给舅舅时,舅舅和妗子高兴得手都有点抖,“十万,这四万是——”

“你看着处理吧,夏局长人好,我说六万,算是关照我吧。”孙小泉不知为啥他要脱口而出撒这个谎,虚荣,怎么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也虚荣起来了。

“庄里有个朋友,对我特别好,那年我住院,几亩地全是他帮我种上的,欠着人家的情,一直没个弥补的办法,有这四万指标,估计他家的也就差不多了。话说回来,夏局长对你好,你就要把工作干好,为他多争光。”舅舅感激地说。

“那是应该的。树苗挖了吗?”小泉问。

“挖了,挖了快一星期哩,再要推不出去,眼看就成烧柴的了。”

“后天星期六你找个车,咱俩一块去银坪乡。”

“你忙就别去了,反正有夏局长的条子在哩。”

“我去,我得去。”小泉肯定地说。

舅舅猛地想起卫生院的俞大夫,“那我在家里等你,要是实在忙,我一人去,万一有啥事我再给你说。”

刚刚离开半年,对银坪乡,已不是亲切,而是有种陌生感了。

交树苗的人很多,手扶拖拉机在乡政府门外的小场子上摆了十几辆,在拳头大的银坪街,光这一字儿排开的拖拉机就有点阵势了。

能把树苗拉到这儿的人等于婆家已找好,树苗一卸,就剩点票子这一道手续了。车前车后没几张好看的脸,全都气冲冲的,一片叫骂声。孙小泉下车,一下就知道原因何在了。原来这树苗拉到乡上还要验,还要划等级,还要打折扣,一万苗子,最高的八折,最低的五折,价格从每株八分直到每株三分,有些树苗,人工搭上雇车从十几公里路外的山下哼哧哼哧拉上来,三折两扣就成了柴草的价,多日来的希望一下化为泡影。舅舅的树又不咋的,树苗长得短不说,一星期放过来,干干的没一点生机,孙小泉前后看了看,在心中自己给自己划了个价,照前面的样子,他舅舅这树苗折扣不会超过六折,价格撑死能卖到五分上,心一下就凉了。他走过来,对蹲靠在车轮前面的舅舅说:“把车开到那边去。”

“咋了,排队不容易,放那恐怕今天就交不上了。”舅舅不解地问。

孙小泉板着脸,舅舅看了半天,给司机招了招手,满怀疑虑地将车开了过去。

“你几个就在这等着,别走开,我去一下乡政府。”

拿到夏局长的条子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夏局长能保证你的树苗卖出去,至于卖个什么价,给多少钱就是乡政府的事了。一车树苗,高低要差两千元左右,别说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是对他这个县上的干部,两千元也是个天文数字。验树苗的人是乡林业站的,按说还是他的下级,可那几个人,谁认他这个上级,谁又理会他这个上级。别无选择,只有找李作林了,银坪乡这地盘上,只有李作林的话才是最高指示,才是圣旨,不论错对都能掷地有声。听人说,只要从乡上调到城里的人,再到乡上来时,不论公事私事,都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趾高气扬,可对眼下的孙小泉来说,什么趾高气扬,依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一进乡政府大门,他头一低,做贼似的,直朝李作林的书记室走去。

恰巧李作林在,除他外,就一个文书小杜。

“什么风把你这县上领导给吹来了。”李作林坐在沙发上,伸出手握了握,“小杜,上茶,上好茶。”

“你这封疆大吏千万别寒碜我这个跑腿的,还什么风哩,刺骨的老北风。”虽说是有求于人,孙小泉却不愿过分自卑,他知道乡镇书记乡长这一类人的心态,你把他别太在意,他还把你当回事;太在意,他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真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

“一步登天,又是县上显赫部门,怎样,万事如意吧。喝茶。”李作林说。

“显赫不显赫,还不是你们领导的事,对我们穷干事来说,调啥地方还不是跑腿的。书记大人可是一脸春风,连印堂都红太阳似的发光了。”

“小泉呀,调县城里越会说话了。”李作林哈哈一笑。

“小泉打在乡上,说的话都像是老头乐,净往人的受活处播。”小杜也顺茬接了一句。本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小泉听了却不舒服,实际上,打从看见就不舒服,哼,驴求伸到马胯里,有你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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