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阿姨你这是说哪里话,谁没个三灾八难,我又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小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惊天动地的事偶然因素太多,老人家说得好,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为小倩做的一切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不说了,我们小倩没本事,遇上你,風雨文学是不是?”郑冰芬转过头,不无羡慕地看着斜靠着沙发,腿搭在皮凳上的懒洋洋的郑倩秋。

“你们说的我不懂,我是一个忠实的唯物主义者,什么命不命的,我不信。”郑倩秋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命不信,人总信吧。小泉——”

郑倩秋打断郑冰芬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耐烦,“姑妈,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这死女子。”郑冰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孙小泉听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要说烦,郑倩秋还真烦着哩,郑倩秋喜欢鲁戈,鲁戈就像一碟清水,让她能看清,能看透,能见着底,和他说话不吃力,不设防,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和孙小泉在一起时,总觉着隔着层什么,虽也薄薄的,却不通透,他说话太油,太甜,就像黏牙的高粱饴,有时,又觉着太深沉,旁敲侧击,说半句留半句,辩证法不时吊在嘴上,她知道他是在缩短和她的距离,可这样一来,好像他成了政教系的,成了她的导师和教父,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提上棍子叫狗——越叫越远,她或明或暗地表示着自己的厌烦,可他,依然如故,不知是没觉着,还是觉着装做没觉着,反正,他这人膛子深。雾里看花,美是美,可要看清楚,不容易。jiqu.org 楼兰小说网

鲁戈让她爱,也让她恨,他清纯可人,知识渊博却不故作高深,可他太单纯,好好的,谁也没惹,谁也没得罪,可兜头一瓢大粪下来,他硬是不臭也臭了。明明是栽赃陷害,往死里整人,可他,竟连怀疑人的心思都没有,自己先消沉起来,弄得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让她可气的是,他在孙小泉面前竟有点缩手缩脚,有点怵,尽管孙小泉也不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盛气凌人,可你怯他啥呀,是华东师大高材生的文凭没他大专生的硬,还是工作单位不如他?再说,谁也没说我是他的,我一定会是他的,连我本人暂时还没这个想法,你来看我,以一个单位同事的身份来看望我,我就不明白你哪一条路走错了要怕他?更让她可气的是他在她遭难受罪的当儿还有心思和医院那个叫冷如月的护士谈什么恋爱,你听孙小泉那口气,明的是说他,实际上还不是幸灾乐祸地告诉我,死了这颗心吧,鲁戈丢下你跟别人走了。鲁戈呀鲁戈,世上混头多,你可是头一个,你就不打听打听冷如月是个什么货色,就凭你那智商,三五下还不败下阵来,病房里的阿姨说了,谁敢把那恶神娶进门,一辈子别再想着有好日子过,鲁戈呀鲁戈,你这是何苦呀,就算我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公主,令你高不可攀,望而却步,你也不能找一个泼妇啊。郑倩秋这样想时,鼻子里猛一酸,两颗眼泪就滚了出来,孙小泉看了一惊,忙问:“哪里疼?”

“心疼。”郑倩秋有气无力地说。

申强胜背朝门站在大办公桌后。

“申主任,你找我。”申强胜无言,孙小泉刚要往沙发上坐,申强胜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别坐,站着。”却没有回头,孙小泉心里一下没了底。

办公室空气有点凝固,过了好长时间,申强胜突然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两根尖利的钢筋,戳得他有点疼,“孙主任,我对你不错吧!”

孙主任,孙小泉更有点意外,因为申强胜一直叫他小泉,就是他当了副主任,成了他的助手和搭档后,也依然叫他小泉,这一声孙主任,听起来意外不说,更有点刺耳和莫测高深。“申主任——”

“别叫我申主任,叫我申强胜好了,我这主任迟早要毁你手里了。”申强胜气鼓鼓地说。

“申主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的话我不懂。”孙小泉忐忑不安地说。

“不懂,我就知道你不懂,把人一脚踏阴沟里了你能说懂。”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怎么啦?”孙小泉怯怯地问。

“还问我,你看这是什么。”申强胜将一份材料戳给他,孙小泉一看,见是孔局长在全省林业局长大会上的发言材料,“这是孔局长看了两遍定稿后才打印的。”

“我知道,要是孔局长不定稿就打印,你和我还没那个胆量。你再看看,孔局长是怎么批的。”申强胜盛怒未消。

孙小泉忐忑不安地看时,孔局长在材料右上角批了长长一段话,“办公室是局里的枢纽机关,直接关系到整个林业局的形象,最近以来,办公室工作漂浮,作风涣散,造成了许多很不好的影响。建议黄局长对办公室进行整顿,以保证全局各项工作的正常运转。”孙小泉看了,眼前一黑,倒吸一口冷气。调林业局办公室两年有余,看到孔局长,甚至陈局长的批件不在少处,可措辞如此严厉还是第一次。是什么事使孔局长建议整顿呢?要知道上级对下级用“建议”,那意味就深长了。而申强胜如此盛怒,无风不起浪,看来绝不会是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儿。这一向事情多,杂事更多,公事私事搅在一起,单位、医院、郑倩秋家几面跑,申主任不在,自己又顾不上,作风涣散是可想而知的,但这只是表象,背后肯定潜藏着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申主任,这一向杂事多了点,出问题,全部责任在我,是我抓得不紧,造成工作的被动。”孙小泉心情沉重地说。

“现在不是责任不责任的问题,只要搞工作,哪能没失误?只是你这失误有点低级和可笑。当然,我知道,孔局长想借机整我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了,现在好,你主动将把柄交给了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已经放在砧板上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没见刚才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一口咽下去似的,也罢,就是咽下去你还有吐出来的时候。”申强胜越说越气,稍稍地平静又被愤怒淹没了。

“申主任,都是我,让你替我背了黑锅。”孙小泉越听越内疚。

“现在不是谁替谁的问题,我是办公室主任,你们谁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我就不明白你们就不能把工作做细点?”

“一共八十份材料,一份一份检查一遍,也要不了你们多少时间,怕多不想检查,把孔局长发言用的那一份一检查,也不至于闹出那么低级的笑话,你知道吗,你们给孔局长的材料怎么就少了第八页呢?怎么少了一页的偏偏就到了孔局长手里。孔局长第七页念完后,台下突然一片嗡嗡声,自己也觉着不对劲,一看,落了一页,台上有省上四大家领导,台下有各地州市和重点县的领导,你说,这人不是一丢就丢大了吗?孔局长能不愤怒吗?别说只是批评,只是骂,就是扇我两巴掌也情有可原,你说你这事做的,叫我怎么说你好,我才抽出去一阵子,你这事一下就给咱把事通到了省上,把孔局长的脸丢到了省上。唉。”申强胜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刚才是一脸的盛怒,现在是一脸的灰颓和无助。

孙小泉的心凉凉的,那些材料全是他看着装订的。给孔局长的那一份,还是他亲手装到文件袋后交给孔局长的。现在可好,一切责任都是他,一切错误都是他,连个开脱责任的替罪羊都没有。当时,只想着事儿做完快去陈副市长家,咋就没再看一遍,哪怕只是查一查页码?孙小泉肠子都悔成青的了。可这事,咋悔都于事无补,用不了几日传出去,岂不成了全市最大最愚蠢的笑话。他孙小泉还有什么脸面见有恩于他的孔局长呢?

黄德林副局长和申强胜主任来到办公室时,孙小泉和办公室几个人一个不少地等在那里,对即将到来的事,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个别人知道得多,个别人知道的少,但全都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那里,一个个霜打了似的。

黄局长分管办公室,却很少来办公室,林业局是个大单位,下属部门多而且分散,可谓点多面广线长,顾了远处的,倒把眼皮底下的给忽视了,说来也算不上忽视,申强胜是他一手调来,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干着,没什么成绩,也没出什么差错。办公室工作就这么个性质,干的差不多全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在这样的单位工作,真想干出点什么成绩,难,实在难,可要出点问题,抬脚动手,太容易了。局里各科室的人见了嘴上恭维,实际上打心里看不起办公室的人,一个个紧张兮兮的,好像干着什么安邦济世的大事业,而实际上,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为一半个标点符号自讨苦吃,故作神圣。办公室常吃些夹板子气,领导安排的,传达给下面各科室,下面各科室全在理不理的,多焦紧的公事都没个慎重样,上面检查追问,又不能一竿子插到底,完全照实了说,弄得领导认为办公室工作不力,作风不实,下面的认为办公室的人全是些在领导跟前没好话的小太监,得了表扬占了好处,自然是他们的好处,麻雀钻到糜地里,吃得一梭儿接一梭儿的,一旦受点批评,所有的怨气都出到办公室身上,好像是办公室不让他们搞工作,是办公室的人把他们给告了。

黄德林先是板着脸说了事情的过程、严重性和造成的恶劣影响,然后宣读了孔从周局长的批示,大家人人自危,全都紧张起来。申强胜主任极其沉痛地谈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认为这事发生是偶然的,但偶然中包含着必然,和办公室多年养成的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风是分不开的,主要责任在于平常对大家管教不严,姑息迁就太多。要追究责任,他一人承担。

趁着申主任停顿的间隙,孙小泉忽地一下站起来,“要说责任,这事的责任全在我,和申主任没任何关系,大家知道,申主任这段时间抽农教办去了,我主持工作,要是申主任在,绝不会发生这样低级而愚蠢的错误。我认为孔局长的批示点到了问题的症结上,就是工作漂浮,作风涣散。造成问题的原因在我,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和申主任无关,和大家无关。”孙小泉还说了许多态度诚恳而又不无煽情的话。

“大家谈谈,咱这不叫啥整顿,面对问题各自谈谈,根本不存在谁整谁的。”黄德林语气和蔼地说。

人人检讨,气氛不再像开头那么紧张,文维民是最后一个说的,“要追根源,这个根源在我。当时孙主任让我把给孔局长的那份详细检查一遍,我只看了印刷字迹和装订的倒顺,就是没想起检查一遍页码,如果我按孙主任当时说的办了,就不会出问题。现在,问题已经发生了,我向孙主任、申主任、黄局长和局里作书面检查。”

文维民这一说,犹如晴天霹雳,第一个震惊的是孙小泉,大家面面相觑,长出了一口气,孙小泉清楚,文维民这是舍己救人,千斤重担一人挑。只有他知道,孔局长的材料是他一人检查后亲手装到孔局长文件袋里的,他心头一热,看着文维民有点感动。

回到申强胜的办公室,黄德林说:“自己粗心大意,还追究谁的责任,自己要是工作细心,开会前随便翻翻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现在还有脸追究责任,想脱贼皮,贼皮就是那么容易脱掉的,不过,强胜啊,有人为孙小泉主动承担责任,看来孙小泉这小子还是有几分人缘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对这样的人,你可得多个心眼。”

“他也为我主动承担了责任。”申强胜说。

“你又不在,工作是他主持的,他不承担责任行吗?你这人,小处聪明大处糊涂,姑娘家养娃娃,吃了心软的亏。”黄德林说罢,门一拉走了。

看着黄德林明显发胖的背影,申强胜猛地一阵眩晕。

痛定思痛,这事让孙小泉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对于沉浸在理想中的他来说,这一下,无异于当头棒喝,让他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猛地一清醒,官场处处有陷阱,责权利三者是紧密相连的,就看你的比例分配法掌握得如何,官场上有春风得意的常青树,也不乏匆匆过客似的倒霉蛋,应该说是官越大,权越大,责任也越大,其实却不然,有些人,官当的恁大,出问题,责任却是丁点没有,岂止没有,纤尘不染,光鲜得就像一位新出浴的美人,所有的事全推到下面,所有的责任都让无辜者承担了。民间有一句话,不雅,用在官场上却恰切无比,黑狗偷了油,剁了黄狗的求,所有的哲学全在一个溜字。谁溜得快,谁就是英雄,谁溜得慢,就是倒霉蛋,有人说当官的人必须具备嫖客的心理,这话当然就更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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