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个家庭似乎给他一点微茫的希望,为了这冥冥中的希望,他得战战兢兢,而又处心积虑地保持好这种关系。得陇望蜀,人的贪欲永远没有止境。

陈局长高升了,就地提拔为秦源市副市长。对官场上一定圈内的人来说,这是正常的,没什么悬念的。陈维国差额一过,凑机会只是上的了。这消息对孙小泉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他得回柳县了。他是从柳县借过来的,现在,借他的人走了,他只有捆绑被褥回柳县这一条路了。这事自打去柳县检查过他就开始担心,尽管他也有思想准备,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陈维国很快就走马上任了,接替他职务的是一位副局长,却不是常务副局长黄德林。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人们预料。按说,陈维国高升,如没特殊情况,常务副局长接班应该是名正言顺的,没听说常务副局长黄德林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听说副局长孔从周有什么特殊情况,但红头文件说明了一切。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在市林业局,孙小泉死盯着一把手,他是陈局长借来的,他不能,也不敢忘恩负义,其他的副局长一是他没有经济实力高攀,二是没有条件接触,就连黄德林基本没什么接触,尽管他分管办公室,不多的几次谈话也是言简意赅,纯公文式的。至于孔从周,直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过。人说官场上是押宝站队的,关键是个方向路线问题,队站错了,什么都完了。孙小泉的队正确还是错误?说错误陈局长高升,政治前景看好;说正确,现在孔局长主政,县官不如现管,再说现在这世道,人心不古,人一走,茶就凉,何况现在的正副职之间,说敌我矛盾有点夸大其词,但南辕北辙,很少有几个能尿到一个壶里的。现在的正职,有几个把副职当人看的,官如果是买来的,单位里的一切,包括干部职工的人身自由全都成了私有财产。有人说要不是组织不允许的话,几乎所有的正职都想一夜间把副职全都赶走,党政一元化,大事小事一把抓,副职不谋权不越位,胆战心惊比奴隶还奴隶也不行,何也,碍眼,看着都生气。孙小泉不知道平日里陈维国和孔从周关系如何,但无论如何不敢往好的方向想,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一个白的那是怪物。

办公室一个萝卜一个坑,填得满满的。孙小泉借调市局后用同事们的话说基本是陈局长的直属部队,在办公室没多少事,也插不上什么手,如今,陈维国一高升,直属部队司令一调走,他就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散兵游勇。他现在的样子,极像刚调到柳县林业局时的样子,整个人悬悬地吊着,大家都忙,屁颠屁颠地,就他一人闲。有次他听一个当过秦剧团团长的人谈管理,说管演员最好的办法不是拿多演戏整,而是不派戏,让他在台下乖乖地看戏,不出三五天,多刺的头儿自己先软下来了。孙小泉不是演员,可游手好闲,看别人忙的感觉和台下看戏的演员一样难受。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地位一变,许多人自觉不自觉也跟着变了。连续去了两趟陈局长家,不,现在已是陈副市长家了,都吃了闭门羹,孙小泉就像一条被主子抛弃了的丧家狗,敲一阵门,从门缝里窥探一阵,在门口逡巡一阵,夹起尾巴快快而返,失望就像冬天里兜头而下的一瓢凉水,从身到心冰透了。局长忙,比起市长可就小巫见大巫了,郑倩秋一头扎在宣传部,为用正确的理论武装人忙得吃饭都不在时间上,就连平常不见得怎么忙的郑冰芬,也焕发青春似的把上班抓了个紧。实在没办法,大着胆子拨了个电话,隐隐约约地说想过去看看,郑冰芬不假思索答道:“今天家里有客人,改天吧。”这口气,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记得郑冰芬说话从来都是亲切温柔的,哪曾有过这样的口气,改天,改哪一天?孙小泉越想心里越冷,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小泉第一次到孔从周家里时,主政不久的孔局长对他没啥反感,也没表现出多大热情,他想说,甚至表表忠心,可孔从周对这话题明显没什么兴趣,孔从周有盐没醋地问一句,他味道寡淡地答一句,场面显得很尴尬。临出门时,孔从周说:“以后有事到办公室里谈,来家里影响不好。你调动的事抓紧点,听说组织部和人事局最近要清理各部门的借调人员。”

从孔从周家出来,孙小泉的心灰到了极点,秦源市花灯齐放,参天而立的幢幢高楼在灯红酒绿间显示着城市生活的欣欣向荣和丰富多彩。一队队的人流从他身边走过来涌过去,那些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的情侣们,不避不藏地说着让人耳热心跳的话,就在离小泉几步之遥的地方,两个年轻人肆无忌惮地拥抱着,女人发出的鸟样的叽叽声,听来那样分明。孙小泉上身伏在济河桥栏杆上,低头看着无声流动的河水。夜幕下的济河像一条青黛的缎带,天上的星星和两岸的路灯倒映在水中,一片辉煌,济河简直就是一条彩灯涌流,灿烂如锦的灯河。在城市光怪陆离的色彩中,伏在桥栏上的这个身影,这个黑点是那么孤单,和整个城市澎湃的气氛显得那么不和谐。偌大一座城市,竟无我的立锥之地。孙小泉抬起头,看着苍茫的夜色,心中轻叹一声。他像一叶漂萍,更像漂在河面上的灯影,用不了多久,随着白天的到来,随着一股浊流,什么都没有,悄无声息,在这样一个人声鼎沸的城市,消灭他这样一个一无背景二无靠山的人,和消失一只蚂蚁无任何差别。孙小泉踽踽而行,不时被人撞来撞去,撞了人不说对不起,被撞了几乎毫无知觉,在此刻的秦源市街头,孙小泉俨然是一段移动的木头。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更不知道希望又在哪里。有时他想大不了回柳县,可回去日子就好过吗?不,呆在市上,被一层油彩蒙着,即便是绣花枕头,银样镴枪头,还可以糊弄一阵不明就里的人,在万般失意后多少满足一下廉价的虚荣,就一层窗户纸的事,牛皮糊灯笼,里黑外不明,可一旦捅破,一旦原形毕露,他又如何面对那种世态炎凉的残酷,面对那些被他糊弄过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柳县是绝对不能回了,可不回,敢问路在何方?

临下班前,“小泉,电话。”

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会不会是……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一把抓住电话,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喂。”电话里半天没声音。都市委机关工作的人了,还这么喜欢恶作剧。孙小泉把电话里的人肯定想成了郑倩秋。对方也“喂”了一声,这一声像一把直刺过来的锋利的锥子,一下让小泉打憋的轮胎跑气了。他失望地问了声:“请问,你是谁?”

“你猜我是谁?”对方用顽皮的口吻说。

孙小泉哪有这份心思,“猜不出来。”

“你再猜。”

“还是猜不出来。”小泉兴味索然地说。

“你呀,贵人多忘事,还记得周子昆这个人不。”

“你是?”

“还不清楚,我就是周子昆。”对方终于抖了包袱。

小泉转无奈为惊喜,“子昆,你在哪里?”

“我在你们市上,市委党校。”

“你学习来了,多长时间?我找你还是你找我?”

“随便,中青班,反正四个月,有的是时间。你那么清闲,干脆,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行,不见不散。”小泉放下电话。

“又要和谁不见不散,你呀,可真有好人缘。”伍长治羡慕地说。

“看你想哪去了,一个柳县的同学,来市委党校培训来了。”小泉没好气地说。

“和我一样站着撒尿的,就这也值得不见不散,就不怕玷污了这么好的一个词儿。”伍长治一脸失望。

小泉一看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一阵工夫,周子昆就来了。站在楼上,借着开始朦胧的夜色鸟瞰林业局全景,周子昆感慨地说:“淖巴多大鳖多大,市县真是两重天。”

“啥两重天,还不是得意的得意,失意的失意,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孙小泉不屑地说。

“咋了,把你的大拇指还亏到边上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整到这份上,天时地利人和让你一人占了,你还要怎样,还想怎样?”周子昆步步紧逼,孙小泉真有点无可奈何。

“啥蛇吞象,我快成象鼻子里的蛇了,你呀,摇身一变,饱汉不知饿汉饥,哪知道我们老百姓的苦处。”

“就我那也叫摇身一变,你不是寒碜我吧。啥举报中心主任,啥级别都没有,不就管了几个不会说话的木头箱子。箱子打开,举报信一一登记后送给局长,就这打杂支差的公事,倒落了一个主任的名,你说我这主任价值几何。”

“价值几何,说得轻巧,一旦你小子吃里爬外,内外勾连,真还说不准你这举报中心主任价值几何。现在不是有一句时髦的话嘛,内挖潜力,外抓拓展,我看你这举报中心主任是稀有金属富矿,潜力大着哩。”

“别给我扣高帽子,烟筒眼里招手——把人往黑处领了,说说你的情况。”周子昆将讨论得正热烈的话题轻轻引开,一脸严肃地问小泉。大概是他的情绪影响了小泉,小泉也变得严肃起来,根儿底儿地说了新近一串儿变化,周子昆听了,神色庄重地说:“这么说,开场的好戏唱到苦处了。”

“可不是,搅得人坐卧不宁,愁死人了。”孙小泉心情灰灰的。

“也别那么一脸旧社会似的。现在这情况有点把人闪在半路上的感觉。可棋还活着,不是死棋。现在的关键就是陈维国的态度。你分析的不能说没道理,现在的副职和正职是天生的仇家,正职恨不能将副职赶尽杀绝,房檐上吊棒槌,由着自己性儿摔打,可再愚笨的副职,人格和尊严还是有的,隐忍蛰伏,伺机而动,抓住正职软肋反戈一击,一剑封喉让你正职反应都反应不过来。西方有个叫尼采的哲学家说过,上帝叫谁灭亡,首先叫谁疯狂,具体到行政上,大的地方咱不清楚,就县上来说,有几个正职不是得意忘形到极点的,眼里哪还把你副职当人,单位的车,正职的情人娼妇,七姑八姨指挥得滴溜溜转,可副职,连边都不得沾。有次一个人说他们单位的车怎样,屁话,现在哪还有单位的车,全是一把手的私家车,公事,公事是个屁,腿没断跑上去。正职都嚣张狂妄到这份上了,还想让副职配合工作,猪八戒娶媳妇,想了个美。

常务副局长黄德林没戏,十有吃了陈维国的亏,副局长孔从周跳过黄德林主政,除了和陈维国之间有什么猫腻外,肯定和市上,甚至省上领导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说陈维国经常单枪匹马往省城跑,你当有多少公事要这样偷偷摸摸,还不是在办公事的幌子下给自己跑官去了。《红灯记》里鸠山队长有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的领导,现在的一把手,哪一个不该天诛地灭。但陈维国的情况特殊,另当别论,主要是他升了,接他班,为他擦屁股看屎摊子的孔从周肯定是他的心腹,再说当副市长后他又分管农业,大权在握,而且权比以前更大了,别说林业局,整个农口,就是整个秦源市,有几个敢鸡蛋碰石头和他公开叫将的。所以说,你的棋还活着,路说不定越走越宽,所有这些都取决于一个人,陈维国,你从县局借到市局的那一刻起,就完全绑在了他的战车上,现在看来,你是老狗碰上了热牛粪,把大便宜给占了。如果陈维国不提拔,平调到其他部门去,你小子不乖乖溜回柳县算把怪事儿出了。”

在县上时,孙小泉对周子昆就有几分佩服,都是从乡镇出来的,周子昆的思维和起手无不给人一种干大事的感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岂止刮目相看,简直让他震惊不已,五体投地。他也知道陈维国的作用,这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了,不论是稻草还是金条,他都得想方设法死死抓住,可现在,这办法又在哪里,如何去想方设法?陈维国当局长时,不时还能找个借口厚颜无耻地套个近乎,甚至顺着墙根做贼似的溜到家里,可现在,他能有什么公事直接向副市长汇报?他的那两刷子在胸怀全市的陈副市长眼里,早已是过眼烟云,雕虫小技了。他和陈维国之间的有形距离并不远,可和陈副市长之间的无形距离,岂一个远字了得。他上面有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局长,局长,蜀道参天,关山九重,他只能仰望那一个个无法逾越的高峰,像仰望天上的星辰一样仰望嘲讽似地朝他挤眉弄眼的星星。他长叹一声,轻诵了一句豪放派诗人的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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