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景物从窗口迅速向后移去,并不平直的路上经验丰富的司机却是驾轻就熟。孙小泉坐在车上,渐渐有点茫然,他真不知道今天该去哪?他突然觉得有点怕,仿佛置身大漠戈壁,一片寂静,空旷无边,看不到尽头,听不见人声,除了自己微弱的呼吸还是自己微弱的呼吸,置身于这样一种空旷的背景,他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就像沙砾,不,连沙砾都不如,它们能亿万年地坚守和忍耐这种孤独,他能吗?在这些看起渺小实则伟大的自然面前,真要抗衡起来,他清楚,不是他战胜沙砾,而是沙砾战胜他。

即使在别人看来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依然清楚内心深处无边的寂寞和孤独。

从柳县下车,他连车站都没出,就刺猬般蜷缩在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里,就像一个逃犯,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好在等了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吧,他上了直发银坪乡的车,司机是个新手,车上有一两个人有点眼熟,他知道他们互不认识。正好有一个靠窗子的位置,他一路看着窗外那些熟悉而日渐陌生的景物,只在眼花脖子酸时才收束目光闭目片刻。

离银坪街有大概不到两公里路时,孙小泉下了车,他没有沿大路走,而是迅速拐向一条岔出来的小道,绕过一个弯后,慢慢上山,就和银坪街有点背道而驰了。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冬天的银坪乡除了可怜兮兮爬在干燥的地皮上的冬小麦苗多少泛出点绿意外,再就没多少能看出点生机的东西了。沿路而栽的刺槐,枝条上还有脱落未尽的果实壳在风中发出刷拉拉的响声,就连不远处那棵有点另类的酸梨树,在这样一种背景中,同样难显出什么生机来。孙小泉脚下有点沉,朝着酸梨树踽踽而行,一阵风吹来,他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衣领,就在这一刹那,记忆的大幕突然被唰的一下拉开,精彩的、难堪的、幸福的、痛苦的往事一下子展现在他的眼前。

脚下是银坪乡政府和银坪乡卫生院,他难堪的工作经历就是从那个大院子中开始的,而幸福的,让他永远怀恋的爱情,包括他的初吻就是从那另一个小院子中开始的。

晓丽姐,孙小泉朝着脚下的卫生院轻轻唤了一声,他心中有点疼,耳边顿时响起宋小英的话,“晓丽是一块金子,俞晓丽是一块多么宝贵的金子啊!小泉,你知道吗,你抛弃的是一块金子啊!她那么执著,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你,可你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躲着,藏着。”他不记得当时听到这话时的感受,现在,在这寒冷的梁顶上再一次响起来时,这话就像一把刀子,戳得他那么疼。晓丽是一块金子,比起晓丽,他简直连臭狗屎都不如,他承认俞晓丽曾是他的最爱,曾让他激情澎湃地爱过,可现在,他还在爱她吗?纵便晓丽原谅他,他还有资格去爱吗?还有脸去爱吗?

他已经不能说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从柳县林业局,从黑窑林场,还是从市林业局?就像他无法说清楚他的带有野心的所谓理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一样,现在,抛弃这样一位金子般的姑娘他又在爱谁呢?毫无疑问,有目共睹是郑倩秋了,真的,真是郑倩秋吗?他瞠目结舌,无法回答。

经过一系列伪饰和不无真情的作秀,特别是用嫁祸于人的办法将潜在的竞争者鲁戈从郑倩秋身边赶走后,郑倩秋情感的天平明显是倾向了他的一面,当然,就像他对郑倩秋的爱一样,郑倩秋对他的爱也有点勉强,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但他无法,纵使没有爱,有婚姻这种形式就可以了,他相信他会改造,也有能力改造郑倩秋。这位表面高傲,喜欢侃侃而谈故作高深的公主,骨子里却是鲜韭般的柔弱娇嫩,和这样的人是用不着玩深沉的。孙小泉知道大家是不会相信嫁祸于人那种最低级的伎俩是他所为,可他知道社会,更知道官场上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私,树叶掉下来生怕打破头的胆小怕事,一切都从他设想和预料中来了。在这点上,他相信他洞悉官场的悟性和天赋,如果说官场是一把密码锁的话,他相信他一定会掌握这个密码,顺利地破译这个密码。

即使在最得意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敢忘形,就算他聪明绝顶,洞悉一切,但官场上的竞争和你死我活,除了能力,还要实力。实力是什么?强硬的政治背景和坚实的经济基础,这是他的软肋,是他的致命伤,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都会有的,但现在没有,一穷二白,和一个乞丐无异。《国际日报》给了他太多的启示,他要登天,他需要人给他云梯,在目前,他还不敢作登天的梦,全部的目的只能是寻找云梯。

大概是逢集,银坪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中午的太阳照到身上有种暖烘烘的感觉,卫生院里人出人进,像有什么事似的,没办法,这个世上,有人笑得高兴,有人哭得伤心,进医院的和进银行的一样多。孙小泉坐在酸梨树下,这个位置曾是他和晓丽相依相偎着坐过的地方,而现在,一切都成为回忆,他的眼前过电影似的浮现出一幕幕关于俞晓丽的情景,也浮现出他打着手电帮俞晓丽作计生手术的情景,就像突然找到答案似的,他有点激动,为了打手电的悲剧不再重演,他还得努力!

他的眼光掠过卫生院停在乡政府院子里,他想起了辉煌而后失落的程前章,至今还在银坪乡呼风唤雨的李作林,还有名声不佳而人气不错的三大犟,想起还在为前程奋斗着的荆树轩、张茂同、杜正胜,秦世民一个多月前他在市上见过,他生拉硬拽和他一起吃了个砂锅,他不再当秦家山的书记了,私人搞了个小摊子,效益还可以的。也好,就他那性格,怎么干也是出力不讨好。走在离他们近在咫尺,似乎连他们的呼吸都能感觉到的地方,他又无法,不,是没脸见他们,在民风淳朴、注重信义的银坪乡,陈世美和王连举都是为人不齿、遭人唾弃的角色,又岂止一个陈世美和王连举,要知道他在市里的所作所为,就是别人能原谅,秦世民的几下老掌他是肯定躲不过的。

孙小泉从心底感谢李作林,尽管这感谢成分复杂。从李作林身上他看到了许多,也学到了许多,如果找一个他在官场上的启蒙老师的话,不是书记程前章,也不是局长夏志坚,而是乡长李作林。

鞭炮声打断了孙小泉的回忆,定睛一看,鞭炮声似乎是从卫生院传来的,他想,又是哪一个不幸者躲过一劫,山里人耿直,感谢大夫的救命之恩,除了鸡蛋粉条,就是“妙手回春”的一面锦旗了。

孙小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去县城的车还有半小时才发车。他缓缓站起来,放眼看了看银坪乡熟悉的一道道山梁沟壑,最后又将目光停驻在乡政府和卫生院,送锦旗的人已经走了,银坪街的集也开始落潮,一切都变得平静起来。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慢慢走下山来,告别了,银坪乡,让我承载了那么多幸福和痛苦的难忘的银坪乡啊!

孙小泉坐在返回县城的班车上,眼前浮现的还是一幕幕熟悉的情景,下站去哪里?回市上,还是……他的心中猛地生出一种苍凉的感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回到县城后,他在柳县饭店登记了一间房,房是他挑的,316,就是俞晓丽开会时住的那一间,按说,从市上回到县上,他应该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他不否认夏志坚会热情地接待他的,别说曾经是他的部下,现在还是他上级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单凭每次来市上开会时对他的热情和尽力的关照,让他招待几顿也是天经地义的,何况他身后还影子似的站着那么一个人。可现在他一点心思都没有,甚至还怕碰见熟人,一钻进房子,就再也不出来了。魏兴刚和周子昆倒是真想见,可见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如果说他还在县上,说不准他们的关系会好成什么样子,可如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五六十公里路程硬是让这种关系渐渐有点生疏了。人啊,在啥地方有个心里舒服就行了。他和他们相比,幸福吗?

他给宋小英打了个电话,“你小子,不刮风不下雨的咋突然记起给大姐打个电话。”小英的抱怨让他听来那么舒服。

“嘘,别张声,别让其他人知道了。我在柳县饭店,316房间。”小泉声音放得低低的,生怕人知道。

“公事还是私事?”

“你声音能不能小点,啥事都不是。”

“啥,办公室就我一个人,你怕啥,啥事都不是到底是什么事?”

“别问,来了你就知道了。”

“你好像偷着看我似的,我刚进门,田正纲他们几个出去了,我喝口水,喘口气,等他们进来我就来。”

“行,我等你,不见不散。”只有和小英姐说话时,孙小泉才觉着能这么轻松。打完电话没一阵宋小英就急匆匆赶来了。

“咋了,就你一个人,神神秘秘的,你也是参加婚礼来的,我咋没看见你?”

“啥婚礼?谁的婚礼?”孙小泉让小英问了个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知道,那你来干啥?”小英不解地问。

“我问你呢,谁的婚礼,难道不参加婚礼就不能来了?”

“谁的?俞晓丽的。”

“啥,她今天结婚?就今天?”孙小泉如遭霹雳,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你,你难道不知道?”小英也有点意外。

孙小泉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站在那里,呆了似的,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甚至想俞晓丽要抢在他前结婚只是一句气话,但他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晓丽结婚了,他曾经朝思薯想的晓丽姐成了别人的新娘,而且就在今天,他似乎有点失魂落魄的今天。

“晓丽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按理,女儿应该从娘家出嫁的,但银坪乡人死活要让她从银坪乡卫生院出嫁,用他们的话说,俞大夫不仅是父母的女儿,而且还是他们银坪乡的女儿,她治好了那么多人,她比她们的亲生女儿还要亲,今天银坪乡不逢集,听迎亲的人说,今天银坪街上的人比平常逢集日人还要多,一个乡的人集体出动出嫁自己的女儿,你就可想而知晓丽人缘好到了什么地步。协商的结果是迎亲的人先从家里把晓丽接到卫生院,再从卫生院把她接到防疫站,你说这不是奇迹是啥?晓丽,晓丽可真是一块金子啊!”

孙小泉依然呆立着,他到了银坪乡,就在那棵见证过他和晓丽爱情的酸梨树下,嘹望着近在咫尺的卫生院,听着价天响的鞭炮,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哪会想到这么多的人倾家而出,从几公里,十几公里,几十公里外赶来为晓丽送行呢。而他,这个似乎最应该到场的人却像一个小偷怀揣阴暗的心理,躲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是报应,还是冥冥中老天爷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对人们心目中观音菩萨的背叛。

晓丽姐,祝你幸福。孙小泉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宋小英发现,背她而站的孙小泉早已泪流满面。

夏志坚是柳县政坛上一棵常青树,在林业局内部,他极威严,又极有办法将几个副职指挥得滴溜溜转。而副职们,也乐得屁颠屁颠鞍前马后跑,尽管他大权在握,但他的副职都有权,都能在一定范围内作那么点主,在时下正职一手遮天,把单位的一切,甚至连干部职工的生命都当成自家私有财产的大背景下,这实在是难得的。在外面,他的威严荡然无存,和蔼可亲,从领导到普通干部,都能以礼相待,和其他得意忘形的势利小人相比,这同样是难能可贵的。在部门领导和县上领导之间周旋,如履薄冰,特别是他这样位高权重的角色,更得格外谨慎。有权的得对付,没权的也得对付,有权没权,成事靠不住多少,要败事,全都绰绰有余。领导和领导之间,特别是主要领导之间意见相合还好办,遇上犟求扳不到夜壶里,尿不到一起的,左右为难。但官场上,领导和领导之间,不管权大小,又有几个是能尿到一个壶里的?

夏志坚的聪明就在于落了一世好口碑的同时,脑瓜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发热,他不得罪副职,但关键时候,绝对是青海的牦牛——只认一顶帐篷。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