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7不敢问来人

早川酒量很好。刚进公司时,大家出去联谊,半斤多烧酒下去,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当场开电脑改稿,几个联合灌她的男同事吓懵了,从此明白了她的“不好玩”,承认了她的“厉害”,别人问起,都说早川那是海量,深不见底。早川也就笑笑。喝酒这事,一看家学,二看天赋,三看决心,她都沾一点,又因初来乍到,不想被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看扁,自然是风风火火,格外豁得出去,七分实三分虚,好歹闯过这关,从此,联谊都不找她了,因为她像男人,不好玩。

今天也一样,幸村拿起烧酒的时候,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只是不料半斤进了她肚子,剩下半斤,倒把幸村自己喝趴下了。有些人喝多了酒要撒疯,有些人话特别多,有些人乖乖睡倒,不添麻烦。他呢,根本不在这个平面坐标系里,硬是独树一帜,分出一轴,要去外头打网球。

有钱人住的酒店就是不一样。有全套健身房,迷你高尔夫,自然也有网球场。幸村借了拍就只管大踏步往前,早川跟在后面办手续,感觉自己又做经纪人又做球童,身兼数职,回头理应涨工资。

她把兜里的醒酒糖掏出来:“你吃一颗。”

幸村摇摇头,把外套叠好,放在场边椅子上:“我没醉。”

“没说你醉了,”她压根不想跟这人讲道理,“吃了这个,就能好好发挥。”

幸村一摆手,说那更不行了,比赛要公开透明,不能服用违禁药物。她正嘀咕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有原则呢,突然意识到话中玄机:“什么比赛?”

幸村指了指椅子上的球拍,又指了指另外半边球场:“你和我,比赛啊。”

早川目瞪口呆,说可我不会打啊。

幸村兀自热身,说你怎么不会?仁王不是教过你吗?末了又笑,说没关系,我教你。

“谢谢你,”早川退后半步,人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可我不想学。”

“为什么不想学?”幸村满脸真诚的疑惑,“我课时费很贵的。”

“我知道很贵。”早川赖着不起来,“一下午能赚一个月生活费,我哪敢学。”

幸村喝多了酒,不仅要打网球,而且一定要在打网球的时候做慈善,可能是为了向那些被他灭掉无感从此放弃打球的可怜对手赎罪。早川左右想不通大明星的脑回路,又架不住他坚定的目光,只能也脱了毛茸茸的外套,拿着拍子站到场上。

“拍子拿错了。”幸村挑剔,“你那是羽毛球式握拍法。”

早川看了他一眼,默默改正。

“站姿也不对。”幸村继续挑剔,“要用腰部带动全身,核心发力啊。”

“我腰椎间盘突出,还能动就不错了,别奢求那么多。”早川瞪他一眼,“还打不打了?”

尽职尽责的幸村教练揉揉头发,站回底线。掂量掂量手里的小球,抛球,仰头,屈膝,蹬地。在球场对面和观众席上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巨大的压迫感随着挥出的球拍卷至眼前,早川眨眨眼睛,本能闪避,却发现球根本没过来。他挥空了。

幸村望着一动不动的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发……失误。”

早川突然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她站在原地,看着风度翩翩的幸村,风度翩翩地捡起球,风度翩翩地屈膝、蹬地、扭身,大明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这回打中了。可惜好景不长,小球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过早地降落在了场地一侧。

……幸村那侧。早川呼吸着自己这边风平浪静的空气,顿觉心胸开阔,未来光明。迎着幸村难以置信的目光,她清清嗓子,朗声道:“15比0。”

许是前一天折腾到太晚,翌日,他们不约而同,睡到日上三竿。幸村起床的时候,早川刚刚梳洗完毕,盘腿坐在沙发上改稿。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扔在桌上,幸村撕开包装,问,昨天我是不是喝多了?

“还行。”早川笑眯眯地看着他,“没给人添太多麻烦,就是吵着要打球。感天动地,国际网联听见了都该给你颁奖。”

幸村大概想问自己打得如何,犹豫片刻,还是乖乖坐下了。早川难得见他这欲言又止毫无把握的样子,简直喜上眉梢,打字的速度都要快几分。她噼里啪啦敲完修改意见,告诉凌晨三点还没睡的主笔要怎么改,这才打开手机,把一段长达五分钟的视频发给他。

“我都拍下来了,”叮咚一声,幸村手机响了,“《知名网球运动员0比5憾负无经验新人》。”

幸村听到这个标题便开始皱眉,点开视频,只见迎面一颗黄灿灿的小球,镜头摇晃片刻,堪堪闪过。下一秒,扬声器中传来早川惊天动地毫无人性的大笑,以及他自己充满困惑的语调:“这球怎么会飞啊……”

“纯天然,无后期,”早川摊手,“你就是这么说的。”

幸村看着屏幕中央努力还击的自己:“我还说了什么?”

早川眨眨眼睛:“你还夸我打得好。”

幸村教练的鼓励型教学太牛了,难怪一下午能赚一个月生活费,纯新手和他打完都要信心大增。早川指着天花板发誓,他真是这么说的。当时他5比0下场,体验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惨烈失败,心里颇不服气,硬是找了面空墙,要打壁球训练自己。早川很不理解这种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上的气魄,干脆找了把椅子坐着,开了录像拍他。幸村挥空三次,回头看她游手好闲,教练脾气上来,要她过来试试。早川叹口气,拿着牌子往墙前面一站,挥拍,击球,球弹回来,又被她打中。

幸村说:你挺厉害嘛!

然后那个球碰到墙,弹回来,砸到了他脸上。喝高了的某人不经碰,酒瓶一样摇摇晃晃摔倒了。早川愣在原地,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心里愧疚又后悔,愧疚是对幸村,后悔是对自己,等意识到幸村没大碍只是睡着了,后悔情绪终于占据上风。太亏了,她想,刚才那幕怎么没录上啊。

她很想把幸村拖到椅子上,然而成年男人的身高体重摆在那里,努力一番,无果,只好反其道而行之,把椅子拖过来,然后把幸村放上去。夜里的网球场空旷又安静,只有沉下心来,能听见很多堵墙背后练习击球的声音。她打开手机,刷了刷今天的咨询,在东京都税收新政和基金又跌了的坏消息中翻了个白眼,突然听见幸村问:“早川?”

“嗯?”她没好气地回答。

“你是早川吗?”

喝高了的人都有病吧。早川挪了挪窝,从坐在长椅上改为蹲在地上,视线拉到幸村一般高,打量他泛红的脸。这醒酒糖是不是三无产品,怎么一点不起效呢。

“我不是早川,”她把下巴搁在长椅上,振振有词地看他,“谁是早川?”

幸村睁开眼睛,不吭声了。半晌,才当她不在现场似的,轻声道:“我在迈阿密见过早川的。”

他说,那是他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三月间,迈阿密大师赛名单出炉,他们这些尚未踏入职网的青少年选手,沾了学校的光,来打表演赛。比起只有网球的布雷登顿,迈阿密简直是纸醉金迷。这头教练叮嘱他们别乱跑,那头前辈笑得暧昧,说没人带着,瞎跑也没用,这地方可好玩了,是你们小兔崽子不会玩。至于怎么玩,玩什么,尽在一笑中,前辈不多说,幸村也没有问。他的比赛排在第三天,同寝室的哥们儿出去找刺激,他也出了门,在高大的棕榈树的阴影中乱晃。

走过转角时,远远听见前面有小混混打架。来美国半年,英语水平见长,拜哥们儿热心科普,解码骂人词汇的能力也突飞猛进。听两句,便打算绕开,换条路走。脚步还没掉转,突然迎面撞上一个女生。洗发水香气袭人,也没道歉,就冲着他背后大声喊:hayakawa!

他一愣,条件反射回了头,只见一个颇眼熟的身影,站在公交站边上吃冰淇淋。三球,一个巧克力,一个香草,一个抹茶,一边吃,一边用倒豆子似的日式英语催促道:快点!车来了!

来美国后幸村便剪短了头发,迈阿密阳光刺眼,他带着球帽,根本不担心被认出来。于是鬼使神差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跟在女生后面,也上了那辆车。午后时分,车上人很少。女生急急忙忙坐下,也不用勺子,凑过去咬了一口,然后就被敲了脑袋。他一看,那拿着冰淇淋、嘴角还带奶油沫的,的确是早川。

她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神奈川吗?一周读五天书,放两天假,眼下高二升高三,正是慢慢开始紧张的时候,按照她的脾气,应该给自己定了很多目标,家长会已经开过一轮,不知道她想去哪里。然而无论哪里,都不该在这里。

他一时有些恍惚。想起早川口中那些歪歪绕绕的过去,总有种打开平行世界的感觉。也许这里的早川,并不是他认识的早川。也许来到迈阿密,就是打开了新的时空。这些想法如同窗外的车流一般从心底淌过。然而他只是坐在公交车后排,吹着南方春日和煦甚至燥热的风,注视着她们在附近一所中学下车,什么都没有说。

早川逗他:“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指不定我心情好,请你吃饭呢。”

幸村问,你还能请我吃什么?冰淇淋?

他才知道原来近乡情怯,怯的不是那乡,而是多少有些陌生的自己。家乡是一面镜子,以其恒常不变,照出一张沧桑的脸。坐在公交车后排,和少女风铃般的窃语隔开距离,早川也是他的镜子。他远远地望见她,只能远远地看,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美国后的半年,这才像是放电影般,一帧帧滑过眼前。尼克网校坐落在山中,成排的网球场,崭新的器材,针对个人条件制定的训练计划,每周一次的排名选拔,仿佛和u-17一样,却又的确不一样。幸村是晚上抵达的。完成注册,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体能教练顺手指了指坐落在餐厅边上的活动楼,建议他去那儿转转,感受一下学校的氛围。楼里灯火通明,乒乓球室和小型放映厅里挤满了人。拾阶而上,二楼中间的平台闹哄哄的,像炸开了锅。幸村明哲保身,隔着人墙观望,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白人男孩躺在地上抽气,表情痛苦。在他对面,两步远的地方,有个差不多大的亚裔男孩嗤笑一声,拨开看客,走了。

他回到寝室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不大不小的纠纷,实属家常便饭。白人男孩用带种族歧视色彩的称呼叫住亚裔男孩,要他帮几个前辈搞点酒来,然后便去开派对了。学校禁止饮酒,也禁止种族歧视,虽然二者屡禁不止。整整一个小时,亚裔男孩站在走廊中央伸展着身体,打出一套连贯的柔道动作,然后有条不紊地把绷带绑在脚踝上。其他学生双手插兜,要么打游戏,要么聊天,一只眼睛系在他身上。谁都知道今晚会有好戏看。白人男孩暴躁的大呼小叫远远传来,逐渐逼近,亚裔男孩一个旋身,足尖破开不安的空气,一脚踢在他下巴上。根据室友的最新情报,是软组织挫伤加骨裂,医生建议卧床一周。

“正常的。”室友把漫画往床上一扣,又坐起来练了一套核心肌肉动作,“咱们这儿就这样,学校不会管,无政府状态。你这几天出门小心点,有人要给你见面礼呢。”

室友满脸雀斑,腮帮子上密密麻麻长了一排青春痘,好像散落在场地的网球。他出身拉斯维加斯,父亲在当地赌场做领班,平生下过的最大赌注,第一桩从中东是偷渡来美国,第二桩是倾全家之力供儿子学网球。“他在荒漠里买了块地,院子后面就是网球场,我爸是个发明家,他改装了发球机,健身器,相信每年击球一百万次就能出师。”室友搓了把脸,“当然他也发明了我。”

他告诉幸村,自己八岁开始参加青少年比赛,赢下了十岁以及十岁以下年龄组七项赛事的全部冠军。父亲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给出评价,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从初中开始就不再认真上学,生活被长途汽车、机票和赛事切分成小块,父亲沉默寡言的背影和僵硬的嘴角构成了小块之间的连线。他一直以为是父亲毁掉了他的童年,直到十二岁的夏天,因为战略失误,他不小心把比赛拖到抢七,对手漏掉了他打过去的球,却利用青少年比赛自主充当边线司线员的规则,将那一球判为出界。

“我跑出球场。我爸在后面暴怒地追上来,问我为什么要放小球。我根本不听他的训。我讨厌他,讨厌对手,也讨厌我自己——我本不该让这场比赛难分胜负,让对手有机会欺骗观众。正是因为我犯了错,所以这个失败,我的第一次失败,将要伴随我终身。”室友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明白的。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变成和我爸一样的人了。去他妈的。”

幸村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国中三年级的夏天,他也经历了这样一次失败。他同样以为这失败会伴随他终生,却没有意识到,在这片贫瘠的山地,到处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在这里,所有人都会踏上无法回头的、自我折磨的征程。

早川听见他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理解你的。可真的到了那里,我才明白你在立海的感觉,我才第一次知道,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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