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天鹅 你若怕,就在此候着吧。

“都过去一日夜了, 娘子怎还未醒来?”青雀性子急,屋内的青石砖都快被她踏出个洞来。

红玉将桌上的灯芯剪了剪,待那琉璃宫灯更亮些, 才放下剪子,往那帐幔这边来。

幽幽的烛火, 将小娘子雪馥似的脸颊也照得一片红, 她睫毛眨得厉害, 似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呓语着迟迟醒不过来。

姜小娘子一小小的女娃趴在床边, 看着自家姐姐,一双大眼里泪珠儿打转,她大约是更信任红玉,抬头问红玉:“红玉姐姐,阿姐会醒来的,对不对?”

秋桐院里如今就红玉一个能拿主意的了, 她心里也惴惴,大娘子前番连着几日发烧, 醒来没多久, 又被人掳了去, 那般遭罪, 昨日又…

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

但想起大夫所言:“邪风入体, 郁涩在心, 小小的年纪, 怎这般重的心事?”

红玉当时还奇怪,娘子除了之前,要任性妄为动辄得咎一番, 可后来总是笑嘻嘻,如何有心事了?

莫不是那日被掳走吓着了?

当即便眼泪涟涟,觉得娘子可怜,怕是吓着了还不敢与人说,之后就送了大夫出去,好生煎药,一日餐地给人灌下去。说来也怪,娘子这般性子,吃药却格外乖觉明明眼睛闭着、人还未醒,灌药倒是很配合。

寻常人都觉得苦闷的药,娘子竟然半点没打折地喝了。

红玉想到这,点了头:“自然,娘子性子强着呢,当然不愿一直躺在这床上。”

“嗯!”姜小娘子也点点头,握了拳,“阿姐必是会醒的!”

只是小小的孩儿,到底是感觉不安,说着话却更向睡着的大娘子依了依。

她这么一拱,姜瑶眨了眨眼睛,醒了。

这让关注的几人登时喜出望外,青雀道:“娘子您醒了?”

姜瑶正觉口渴,道了声:“水。”

出口的嗓音却粗噶得令她蹙了蹙眉。

“娘子别动,别动。”眼看她要起来,红玉忙过来搀着她,又一迭声地吩咐青雀去拿水来。

姜瑶就着她手喝了水,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那现在…”姜瑶看向窗外,“什么时辰了?”

窗外一片夜阑珊。

有一轮半月高挂天空。

“戌时了。”红玉道。

哦。

七点了 。

姜瑶想罢,便要掀被下床,青雀连忙来搀,嘴里大惊小怪地道:“哎哟娘子,您怎么不多歇着会,下来作甚?当心凉!”

暖手的镂花铜盆、大氅,还有兔毛儿鞋都给她递过来,该穿的穿上,该备的备上,简直把姜瑶当做易碎的娃娃了。

姜瑶觉得好笑,不过还是依了她们,坐到桌边,问:“府内现在如何了?”

“府内?”

青雀一愣。

红玉却是明白,她轻叹一口气,到底是寄人篱下的,总要看着点府里的眼色,忙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府内确实出了点事。”

“四郎君因作弄你之事,被二郎君当着全府的面罚了。”

“罚了?”

姜瑶诧异。

还以为这回,那小胖子会没什么事呢。

“是的,”青雀叽叽喳喳,当时她还去看了呢,“…二郎君亲自罚的。”

她还记得,昨晚上国公府灯火通明,整个满春堂的庭院里都站满了丫鬟仆妇,让人去看。

“二郎君亲看着行刑的,夫人求情都没让,那小四郎君就躺在那柳条儿凳上,被结结实实地打了十板子呢!”

“现在呢?”

姜瑶却心里一咯噔。

若那小四郎君罚得太重,因此记恨上她可如何是好?但转念一想,若做了这般错事还要这般记恨她,那根子也坏了。

不若换一个人接近才是。

旁的人却是误会了,只以为是姜瑶好心,小姜芝哼一声,小胖手努力抬高,拍了那桌子一下:“阿姐,那就是个坏蛋!你担心他作甚?等阿芝练了武,必定、必定要将他劈入马下!”

她小胖手还作势劈了下,逗得姜瑶直笑,揉揉她脑袋:“行了,妹妹,去一边休息吧,这两天都没好好睡,对不对?”

小小的一个女娃儿,黑眼圈都快垂地上了。

青雀凑趣:“可不是嘛,这两日小娘子可急得很,晚上睡觉都要窝在您跟前,生怕您再丢了似的。”

姜瑶心中熨贴,忙哄了小姜芝过去,但她似是不安,非要睡她床,她也便依了。

大约是真累了,小胖娃一沾床,没一会就睡着了,还张着嘴往外吐泡泡。

姜瑶戳了戳她脸,小姜芝不耐烦招了招手,翻个身继续睡了。

姜瑶替她掖掖被子,红玉道:“娘子倒是变了许多,从前您可是看着小娘子最不耐烦呢。”

姜瑶垂目看着床上之人,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中一颤一颤,也听不出语气:“谁叫这世上,我只有这一个亲人呢。”

红玉知道自己失言了,忙闭了嘴,姜瑶却还没忘之前的事,继续问:“后来还有没有什么事?”

“啊,有,”红玉转个身出去,不一会带来一叠帖子,“娘子您昨日在宴会上大出风头,各家都送来帖子呢!”

“您瞧,鲁侍郎府中,甚至还有王家呢!”

姜瑶接了帖子在手,看到上面那作出各种花样来的精细帖子,一张张翻过去,发觉红玉是夸张了的。

除了鲁侍郎府和王宰辅府,其余都是些长安城名不见经传的人家。

也对。

跳舞再如何,她也入不得真正高门大户的眼。

鲁莲家她自是不会去的,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倒是这王家…

清流名邸琅琊王氏,邀请她一个客居梁国公府的孤女作甚?

姜瑶想不明白,就将名帖全部丢在了一边。

“娘子您不去么?”

“不去。”

姜瑶想,将来这些人在新朝时还指不定在不在呢。

她想的很功利,眼下重点,还是这国公府的一亩分地。

她得和他们处好,以等将来发家。

“小四郎君现下如何?”她问。

“小四郎君还在祠堂跪着。”

红玉的回答,却叫姜瑶一惊:“他不是挨罚了?”

红玉道:“二郎君说,板子虽重,只能练皮,去祠堂跪一跪,方能炼心。”

姜瑶:……

她都能想象得出这二郎君当时的神情了。

约莫是处过那么几瞬,姜瑶总觉,这二郎君与书中所说“神佛清冷”不同。

但不同在哪里,她却是说不出来。

“你去备些吃食,我去祠堂一趟。”

虽则想着小四郎君这条线说不得要断了,但到底努力过,姜瑶觉得,这临门一脚还是莫缺了。

“娘子,您可还没好呢!再者…”红玉可还记得,小四郎君那毫不顾忌的样。

“便是这样才好。”

若他当真愧疚,此时她病体稍愈便去看他,便当有个大的反转才是。

见红玉不明白,姜瑶也不欲和她多说,只催了去拿,不一会儿,果然从大厨房那提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煨在小炉上的金丝卜萝汤,蜜枣糕,和一小蝶玫瑰酥。

“夜了,厨房的大炉子都关了,只有这些东西了。”

青雀有些羞赧,姜瑶却觉得够了,提了食盒便走,红玉劝之不及,忙提了羊角宫灯跟上去。

见青雀也提了裙角要跟上来,姜瑶忙阻了她,晚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算怎么回事,还是小心低调着些好。

她领了红玉,便往祠堂去。

祠堂便设在原梁国公府的西边,与满春堂两个方向,两人慢慢行去,夜晚的国公府比平日静上许多,花木扶疏,并不见许多人烟,只偶或见几个提了灯的丫鬟仆子,姜瑶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门,才到那祠堂。

祠堂设在极僻静之处,远远望去,飞檐翘角,黑漆漆的檐顶压过来,有种噬人之态。

檐下两盏气死风灯幽幽打着转,散发着渗人的光。

饶是红玉平时比较大胆,此时也觉害怕,她看向姜瑶。

夜色沉沉里,这披了翠枝金丝薄氅的小娘子却未见任何恐惧,一双秋波盈盈,见她看来,还朝她一笑。

“你若怕,便在此处候着吧。”

红玉哪肯,姜瑶却执意,只道“让她在这守着”,自提了灯与食盒过去。

一进祠堂,姜瑶便感觉了阴冷。

这种阴冷是常年不见人的凉僻之气,姜瑶在门槛处略停了停,才进去。

才一进去,就是一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古人的灵牌。

一重一重,一层一层,那带着名字的灵牌堆叠压下来,一个名字后就代表一个人,有这么多人死去复叠成这个家族,姜瑶瞬间门感觉到了这祠堂的分量。

而灵牌下,小四郎君跪着,但令姜瑶诧异的是,楚昭也在。

他一身风清月白袍,袍上拢着一层烟拢纱,长发并未如平时束冠,而是披散着,如乌墨一般。

似听到动静,抬头往外去了一眼。

那张冷如凉玉的脸便现在了那暗沉沉的祠堂里。

明明幽暗,却越发反衬得那张脸白如美玉,长睫华美。

甚美甚俊的一个郎君。

他望了她一眼,恍若未见,又垂下头去,对着那正面对着祠堂的小四郎君道:“可知错了?”

小四郎君抽抽噎噎,平日的嚣张气焰全无:“知,知错了!”

“知道什么错了?”

“我不、不该将瑶姐姐关起来,长、长幼有序…”

“还有呢?”

“还,还有,”小四郎君挖空心思,“但、但行君子事,莫作小、小人行,我总与一娘、娘子斤斤计较,实、实在是有失君子风度!”

姜瑶在旁边听得一笑,却听楚昭说了句“不对”。

他眸光凉淡,伸出一手,落在小四郎君头顶轻轻抚摸,小四郎君被他摸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他这二哥平素是懒得计较,但一旦计较起来是谁也挡不住哇。

他“啊”了声:“什,什么不对?”

“再想。”

小四郎君已经想了一天一夜。

屁股疼,膝盖还是疼。

他平时哪儿受过这委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小,小四想不出来。”

“既做了坏事,便要学会收尾,你将姜娘子囚起来,为何不派个人守门?再者,既行坏事,为何不隐秘些,再若,那姜娘子聪慧些,反过来大喊大叫,亦或她武术强些,你关她她反过来关你…”

姜瑶在一旁听着,只觉这什么跟什么,面前这人还是那书里清风朗月的谪仙人楚玉昭?

怎会教小四郎这些事?

还是说…那所谓谪仙人全然是王清玄带滤镜的不实印象?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楚玉昭,心想,若再让教下去,小四郎君恐怕要变成黑芝麻馅儿的了。

楚昭那冷如泠玉的声音却突然一转,声音轻柔下来:“阿曦,二哥是想与你说,行一件恶事,需许多心力弥补。”

他蹲下来,那月白袍落地,对着那小胖娃,一双凤眸温柔:“你尚小,许多事自有二哥给你兜着,可若二哥有一日不在你身边呢?你可如何是好?”

小四郎君不懂这许多大道理,只是懵懂地望着他二哥。

……

姜瑶却忽而不想待下去了,她提了灯与食盒出去,望着祠堂外月色。

比起她初来那时的弦月,此时的月已经恢复了半满,胖乎乎的。

她想起祠堂中那一大一小,悠悠叹了口气。

真羡慕小四郎君啊。

做了坏事还有人描补安慰。

谁知这时,一道月白身影恰踏祠堂而出,徐徐如清风。

姜瑶一见是楚昭,连忙跟了过去。

“二郎君!”她道。

二郎君“嗯”了声,脚步也不停,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姜瑶便也不追了,停下脚步,道:“二郎君,还未谢谢你昨日替我请的大夫。”

她盈盈福了一礼。

原以为二郎君就要这么离开。

谁知他竟然停下脚步,兜了一圈走到她面前,姜瑶就看着楚昭那道清凉如水的眸光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会,而后,薄唇勾出凉嗖嗖一笑:“姜娘子没看到我昨日递过去的纸?”

纸?

纸什么纸?

那楚昭却也不愿再说了,只负着手,转身便走。

月打在他的风清白袍上,勾勒出一个凉淡的影。

姜瑶下意识转头看红玉,红玉一个怔愣,忽而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梨花笺,递过来。

姜瑶接过来,展开一看。

脸都青了。

瞧瞧,这纸上写的什么话。

“是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

草。

谁想吃他了?!

联想到昨日…

昨日…

哦,她刚亲了他。

姜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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